堂妹
我父亲有一兄一弟，三个都是火气大的人。让他们一起待上半天，就会吵架散场。我叔父来我家吃饭，看见桌上老酒只有一斤，扭头就走，第二天一早翻山越岭赶来，清早敲门，是一晚上越想越气，来补骂的，声言从此再不会上门来。但隔不了多久又会来，老气浑然忘却，要生也生新气。三兄弟一喝酒，情绪就激昂，开始亲得不得了，接着各自吹牛，到后来相互责怪，气呼呼地散伙，每次都这样。
我有两个堂妹，分别是伯和叔的女儿，我们仨同岁，她俩都比我小几个月，不住一个地方，所以从小只是认识，知道名字，只在年节时跟着大人相聚。年节都是好日子，我就以为她们一直都过着年节似的好日子，相较之下，我的日子跟她们有差距，因此孤傲着有些冷漠，不怎么与她们来往，她们对我这个堂兄也是疏远的，小时候彼此所知都只是听说，听说的一般只有大事，但她们小时候没有大事，我对她们的了解都是支离的。
阿宁是叔的大女儿，我曾料定阿宁会是老花家最有出息的人物，漂亮精灵，人黑黑的，喜欢当老大，家里弟妹她都差使得骨碌转，心热起来有气概，脾气暴躁，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毫无障碍。有一年叔的家里种了半山枇杷，果熟时，招呼我们去吃。枇杷在梢头，黄黄绿绿，我们就一棵树一棵树地挑着摘，香、糯、甜都很饱满的枇杷一树只有少许，阿宁指挥弟妹爬树，赶猴子似的。
阿宁家的门前有水塘，我对这个水塘印象深刻，每次去她家，总看见她在这水塘里洗芋艿，芋艿做的羹，是让人记住冬天的食物，会唤起对寒风凛冽、天色阴沉的日子的记忆。阿宁洗完芋艿轻快地站起来，一荡竹篮，甩去篮底的一溜水。
阿宁十七岁时遭遇了一场大变故。造水库，她去做小工，中午去帮人家的忙，被卷扬机卷走了双手。后来经过无数手术，勉强七扭八弯地接牢了一只手臂，只有两个手指能动，仅是简单的生活能自理。没有手的阿宁性情依旧，该说该笑仍然如故，好像手这东西，对她来说本就可有可无。如今她会用左手两个手指写字，劳动能力只要不靠手，一样都没丧失。
阿宁没有手也可以开店，鞋子都倒在地上，像是大澡堂的门口。买鞋的来了，码和左右脚要自己寻，钱也要顾客自己找，阿宁坐在钱箱旁与买主聊天、参谋、指点。这样买鞋可能有快感，顾客会觉得这鞋好像是白捡的，因此生意就很好。这么能干的阿宁自然也有人喜欢，但她要别人做上门婿。后来阿宁果真“娶”来了丈夫，不久也有了孩子。这些年她自食其力日子过得还算小康。后来儿子去当兵，二十出头就复员回乡，带回来一个姑娘，是当兵时的女战友。
阿宁就带着儿子、未过门的儿媳以及老公和亲家母，在芙蓉洲路开了一家小饭店，生意非常好，儿子掌勺，媳妇做服务员，亲家打杂，她做总管，以指挥为主。她又派发名片让老公给人上门洗空调。她还有空闲做安利。在她眼里我身上所有的不足都是因为没吃安利，让她顺着意思讲下去就没完没了，不胜其烦。她说她安利做得比饭店好，关键是自从做了安利，她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属，人生变得有意义。
有一天阿宁打电话来，说清明快到了，她给我家老头她的伯父念了几堂经，叫我去拿。我正好懒得烧晚饭，就顺便到她的饭店去吃。一进门就跟她说好了不能说安利，她说老花家出了人才，她料不到我的书写得那么好，这些日子她连安利的书都没在看，我的书她必须看，她好奇里面写了些什么，尤其是有没有说她坏话的地方。
江萍是伯父的女儿，我叫她“缸瓶瓮”，方言里“江”和“缸”是同音，既然都有了“缸瓶”，就干脆再来个“瓮”，后来大家都叫她“缸瓶瓮”，她也笑眯眯地应。伯父的家是老房子，有地板搁板，家里有旧木头的陈香味。伯父的家不常去，最深的记忆是堂兄结婚，一大群小孩都挤在阁楼里，灯是雪亮的，张灯结彩，真个有大喜日子的感觉。
夜里，要给祖宗在祖堂的牌位上点的香续香，派了我和堂妹一起去，祖堂与家里有半里多路，这一路的幽黑少见，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怕祖宗在身后跟着。身后脚步踢踏响，跟着的是堂妹。这一路跑得出汗，回到家里我对她说：你有些像鬼。她眯眯笑，笑得十分怪异。
堂妹后来学裁缝，手巧得远近闻名，人又长得美，裁缝铺里，每天挤满后生，可是她婚姻一直不顺利。她十八岁那年成了肚仙（巫），变成了“赵先生”，稍有名气的时候，弄得太过分，人家“赵先生”不要她的外壳了，但她上了瘾，就装模作样，被家人捉去精神病医院医了一年，出院后她偷偷跟我讲，她现在是“神仙”八成，还恐吓我，如果我做一件坏事，保佑我的菩萨她会立马叫他们撤走。
肚仙就是巫，一般的巫我是见过的，大多是老太婆，忽有一日有游魂进入了肉体，就知天知地的。有一个八十几岁的村婆，平时广播都听不懂，突然来了游魂时，口吐白沫浑身颤抖，变成了“大夫张先生”, “张先生”说话是男音，一口山东味的普通话，讲着讲着，到药名变成英语。张先生就经常在村婆的躯壳进进出出。
堂妹的“肚仙”不是游魂，是她有一天突然开了“窍”，不停地跟人念叨她给人治好病的例子。堂妹就这样被又送到精神病院。她也不吵不闹，只笑眯眯地对人说：你们这些人，我没有病，有病的是你们。因为与常人差异大，家人开头是担心的，后来也就习惯。堂妹辟谷，可以半个月不吃东西。
去年碰到她，吃了一惊，无端眉心长了一颗痣，五十岁的人，两年半不见，嫩得二十几岁人似的，唇红齿白。我说：莫非老花家要出神仙了？她又眯眯笑。我说这样，你如果能让我牙齿半年内重新长出来，到时我立马拜你为师傅。
堂妹正色说：你休想，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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