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情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去数桌上花瓶里的木枝。
今天，又比昨天多了一束。
自从过了年，春天以缓慢的速度踱着慢悠悠的步伐走近人们身边，山上的枯草秃树被春风一吹，急不可耐地冒出了绿尖，权岂也终于脱下了笨重的棉袄，结束了冬眠似的闭关。
山下城中，祖孙三人相依为命的穷苦人家，名叫玉儿的男孩在一个月前的某天清晨打开家门，看见门口安安稳稳放着一棵长势正盛的无萸草，看起来特别像是生在悬崖上，让他差点丢了命的那一棵。
那男孩当时吓了一跳，往四周望了望，只看到清晨安宁的空荡小巷，没看到拐角处藏着的那个沉默的白袍和尚。
掠过四季的风兜兜转转又来一遭，除了那些不足与外人道的冷暖时刻，好像和往年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当然，总有一些什么是不同的。
比如那个总有轻松神色和甜丝丝笑容的俊美小妖，如他所愿似的再没有出现在他眼前，只有每天清晨，花瓶里无端多出的那束花枝为两人维持了一根透明的丝线，不放弃地装点着素白的房间。
有时候远情会对着那个总盛着最鲜嫩花枝的瓶子发呆，忍不住想，是他曾经说过那句“扔了就再没有了”，才让这小妖非要孜孜不倦向他投掷吗？
还是那狡猾的小妖怪，非要不依不饶地提醒他什么？
但远情从来没回应过。他有时候觉得那小猫更像一只眼巴巴的流浪狗，没被自己选定的主人收养，于是只好每天捡来一根骨头，悄悄放在那人家门口，怕他不发现，又更怕他发现。
远情心中又侥幸，这样最好，他大可以像个云淡风轻，不知过往为何物的大人，他不拒绝也不领情，无所谓得像是根本没看见。那和尚想，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过这段稍显隐晦的时光，等那小妖怪等不来自己回应，慢慢后悔当初那点冲动似的错念，到了那时……
到了那时，谁也不用再难堪，淡忘一个人背影的方式要体面，他须得给他的小猫这样的体面。
春天来得很慢，但总得来的。
那天，权岂把远情叫去他的禅房。
寺庙住持每月一次讲经的时候，权岂才会出现在讲经堂，其他时候他都在自己禅房呆着，深入简出得有些宅，斋饭吃的也少，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让沙弥送到他房门前，有时候甚至不吃，得了道的高僧活的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神仙。
远情坐在权岂的禅房中，默默打量了一番四周景致。那禅房从他小时候起就是现在的模样，十几年过去了，也没什么改动。这禅房后院处有一个清潭，名为自净潭，据说是专门为犯了戒的僧人忏悔赎罪而设———他只是听说，并没见过，权岂在众僧人的印象里一直随和慈祥得过了头，从来没有严惩过弟子，师兄弟们真犯了什么过错，他也只会摸着光脑袋，佯作出一副虚假的怒状吓唬人，然后干巴巴地撂下一句“就罚你今晚不准吃斋饭”算完。
权岂坐在蒲团上，煮了一壶清茶，拉着远情来尝。远情尝了一口，喝了满口清苦。
权岂：“你今年也十七了。”
远情点了点头。
权岂笑成了满脸褶皱的眯眯眼，点头说道：“长得可真快啊，我记得那年阚海把你抱上山来，你才那么点儿大。”他张开两手比划了一下，像是丈量一个大西瓜，眼中染上了一丝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情。
“你是被你这些师哥用米粥一口一口喂大的，这些浑小子一个个都不靠谱得很，哪里照顾过连牙都没长出来的婴儿？一群糙人整天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注意，这小娃娃再活不成了。”他说着说着自己乐了，大概是得道高僧看什么都豁达，他眼中没有老年人那种灰败的阴翳，笑起来还有点亮。
远情垂着眼，轻轻抿了抿唇。
他是听师哥们说过的。当年他被捡回来的时候，只剩了一口气，一群和尚连夜抱着他下山，找山下刚生了孩子的女施主讨了口奶喝，这才险险把小猫大的婴儿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只是从那以后，和尚们也不好意思再叨扰城民，就给他喂米粥，一群老爷们没干过细致活，天天都跟命悬刀尖一样待他。
八岁的阚海最宝贝他，生怕他少吃了一口饿死，多吃了一口撑死，少穿一件冻死，多穿一件闷死，于是半大孩子就这样整夜整夜不合眼，要是不小心睡着了，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神经兮兮地去探襁褓中婴儿的鼻息。
兴许是阚海带娃带的摸爬滚打，于是远情便只好提早坚强，相差八岁的师兄弟相依为命着长大，像两株寒冬腊月天里艰难生存的冬菇。
权岂端着一张标准的“遥想当年”脸，笑眯眯道：“阚海啊……他对你最上心，你小的时候，他下山化缘都得背着你，等你长大了，能走会跑了，他就天天拖着你到处乱窜，不像话……”
远情轻轻撩起眼皮，丝毫没被这老和尚迷惑——他师父今天叫他来，是来跟他扯闲话了？
不可能。
果然，那老和尚前期铺垫完毕，终于开始切入正题，他变幻出一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的脸，还掺杂了那么点惺惺作态的好奇与担忧，旁敲侧击道：“对了，这个阚海，听说最近和山下一个姑娘走的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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