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云迟迟不见回来，绿云心里焦急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耐住了性子像往常一样给玉龙衣服药喂饭。
然一夜过去，依旧不见橙云的影子。绿云心中越发慌了，却还是强作镇定地伺候着玉龙衣吃了饭，自己穿戴整齐了，说道：“我且溜出去看看，那妮子想必是攀上高枝，不肯回来了。可好歹也找个人告诉一声儿啊，就这么叫人悬着心等，可真不懂事。”说着便出去了。
玉龙衣躺在床上，眼睛追逐着透过窗子照进来的那束光，依旧只是白亮亮的一片。屋里的火炉烧得正旺，火舌舔舐着炉壁，木柴发出毕毕剥剥的炸裂声，听上去就很温暖，再加上晴天的缘故，玉龙衣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她把手举到眼前，去感受明暗的变化，极力想看清手的轮廓，却是不能。
好半天，绿云才走回来。玉龙衣听她的脚步不似往日轻快，便知道事情不好了。
果然，绿云进来后整个人脱力般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似泥塑的。
过了半晌，只听见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衣服上的声音，越落越急，间或一声低低的抽噎，极力压抑着，不敢爆发出来。
玉龙衣知道，绿云在哭。这吞声饮泣的背后是一个小小宫女不敢言说的悲痛，橙云不会再回来了。
深宫多杀机，那橙云多半已成了这似海深宫中的一缕冤魂。
绿云入宫多年，直觉也好，经验也罢，她之前对橙云的担心不是没有来由的。玉龙衣虽然对这宫中的具体人物知之甚少，却早就明白越是权力集中的地方，越是波诡云谲。
死人，是家常便饭；甚至太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就是皇宫中的常态------命比蝼蚁，福祸无常。
绿云哭了许久，还是强撑着，给玉龙衣上药喂饭。到了黄昏，悄悄在外间烧了些纸，算是给橙云的亡灵尽一份心。这也只是在这里才能够如此，否则连哭一声都是不行的，除非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此后，玉龙衣身边只剩下了绿云，她的话本就不多，再加上玉龙衣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除了筠太医来了能听到说话声，此外倒好像这里生活着两个哑女。后来玉龙衣得知皇后因为祭冬大典上皇帝扶了橙云一下，而认定了橙云有不安分的心思，加上橙云也确有几分美貌，皇后自然容不下她，给她安了个“僭越无礼”的罪名。可怜橙云稀里糊涂地被缢死在刑房，做了个冤死鬼。
这年冬天，雪格外多。
窗外几乎总是落着一层银白，有时飘飘飞飞的鹅毛大雪会连着下上好几天，几乎没有停的时候。
某天筠太医为玉龙衣诊脉后，嘱咐了绿云许多，又连着开了一个月的方子。此后很久都未能再见。后来才知道，是他的老母亲病重，在他返家途中就已病逝，筠太医自然要留在家中守丧。
筠太医不来这处隐秘的居所变得更安静了，安静到像是被人彻底遗忘。
玉龙衣常常在深夜被疼痛折磨得难以入睡，窗外的风雪声成了她唯一可供消遣的外物。
然而百无聊赖中还是迎来了惊喜。
某天清晨，玉龙衣的双眼终于能看清。失明太久，她几乎忘了能看见的感觉，愣了好半天，才慢慢转动眼睛，把整个房间打量一遍。
此时绿云正在外间生火煮饭，松绿弹墨的棉门帘一看就知道是宫女们的旧裙子改的。地下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火炉，靠床边是一架旧薰笼，玉龙衣还记得这是刚入冬时筠太医送来的。
再远一些的事物，便看不清了，只有模糊的轮廓。比如窗台上摆着的那盆小小腊梅，已然开了几朵，只可惜玉龙衣闻不到任何味道。
一时间说不清是欣喜还是辛酸，玉龙衣慢慢坐起身来，几个月来第一次自己下地。迟疑地走到铜镜前，伸出手，看到的是手臂上满是结痂的皮肤。犹豫了片刻，还是揭起镜袱，小心翼翼地望过去，却还是被镜子里的人骇住。
镜中人可谓满面疮痍，数不清的伤疤结痂满布在因为浮肿而变形的脸上，根本看不清五官轮廓，整个人看去好似怪物。
只一眼就让玉龙衣整个人跌入深渊。
一把将铜镜掼到地上，碎裂声刺耳入心，玉龙衣心中悲凉一片，如朔风匝地冷霜被林。
那等丑陋，是她此生中所见过的最不堪的面容，是常人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难以想象的丑。
玉龙衣脑中蓦地跳出四个字来——触目惊心。
只要看上一眼，心就像被一只生锈的铁钩爪牢牢钳住，控制不住地涌出酸楚、惊恐和绝望。
血淋淋，惨凄凄，虽生犹死。
玉龙衣只觉得胸腹剧痛，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这时绿云从外面提了炭炉进来，见玉龙衣瘫坐在地上，忙过来将她扶起，慢慢扶着坐到床边。
玉龙衣看她一眼，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细眉细眼，堪称端正，北多国人大多肤色白皙，因此就算五官平常的女子也透着干净秀气。
是的，这里是北多国皇宫。玉龙衣早在橙云和绿云谈论皇帝大婚和加冠大典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中原五国只有北多皇帝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
看到绿云清秀的面容，玉龙衣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此时的样子，即便是再粗蠢的农妇也比自己好看几分。之前的千般憧憬，此刻竟提不起半分希望来。
先时，她因为目不能视，以为不过是有些疤痕，时间久了，肌肤再生，终不至于容颜尽毁。如今一见之下，方知自己所受伤害之深。虽然她从不认为自己要靠美貌立于世间，但一个形如恶鬼之人，又如何能在俗世生存？
何况自己还有大仇未报，还有心愿未能实现，这等模样只会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又谈什么合众之力？
“你的眼睛已能看到了？”绿云颇为关切地问道。
玉龙衣知她关心自己，却宁愿装作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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