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耳猛然回头，望向身后。莲生的视线也早已投向座席后方，那里侍立着韶王辅护都尉霍子衿。那男儿比所有人都更早看清了李可儿的模样，已经如泥雕木塑般僵立在那里，一双眼眸，瞬也不瞬地胶结着丝毯上的身影。
“奏乐，奏乐……”燕绥楼旁指挥乐师的燕乐坊教习康善才见势不妙，唯有以丝竹缓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着干什么，奏乐啊！”
乐声继续鸣奏，盖过楼上喧哗。舞姬们都是训练有素，急忙应声起舞。李可儿已经走到丝毯中央，几名侍卫上前拉拽，被李可儿拂袖一甩，各自犹疑着退开。那长袖缓缓挥舞，如白鹤亮翅，孔雀展屏，李可儿就在众姬围拱下，翩然歌舞起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歌声悠长，悱恻，绕梁飘荡。莲生眼前一片昏黑，凝目望向李重耳，只见那男儿也是面色苍白，汗水自额角悄然流下。
他们的小妹子，这是在做什么？
天子李信，就在燕绥楼上，高踞龙案之后，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如此擅闯国宴，跑来席前歌舞，唱出这等凄切的歌谣，还剃发改妆，全然以死相拼的架势，这……真的就是在寻死啊！
御阶后的李信，端坐原处，冕旒后的面容安详如常。想来他也无法当众变色，席间国宾千百，正看得饶有兴味，让他怎样突然翻脸，戳破这少女的来历？然而一待宾客散去，李可儿又怎能全身而退……
楼前的李可儿，仍在曼声吟唱，虽然舞姿稚嫩，但面容姣好，仪态典雅异常，如此随意的起舞，竟比舞姬们更具风采。黑亮眼眸中，盛着一汪晶莹泪水，纵使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都美得令人心颤。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霍子衿已经忘却了周遭一切，眼中只有那个翩然的身影。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是诀别，是破釜沉舟的最后一面。公主许婚，便不能再出宫了，来日离宫之日，便是送嫁之时，她就此远赴吐谷浑，两人终生都不能再见。
与李重耳、莲生商议的对策，尚未有机会实施。此次随李重耳前来柘枝园，想方设法要见她一面，然而朱墙重重，连李重耳都接近不了明霞宫，何况他一个小小辅护都尉。
结果她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前来，做得这样笨，这样傻，这样冒失，这样莽撞。那头引以为傲的长发剃得一丝不剩，只余头皮青亮，日光下触目惊心。往日秀发掩映下的小脸，全然坦露在众人面前，幽深黑眸中，不乏胆怯与屈辱，一颗颗泪珠颤动，拼命抑制着不流下来。
在他眼里，却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美，此生没有任何事物，能胜过眼前这个人！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余韵悠长，如苦雨凄风缠绵心口，回旋萦绕，良久不歇。
歌舞已毕。吐谷浑宾客高声喝彩，赞叹着回到座位。舞姬们提着花篮，一队队翩然上楼，向宾客敬奉鲜花，李可儿率先而行，缓步走到韶王席前。
“敬奉韶王殿下与王妃……”李可儿双膝跪倒，手中花篮，高高捧在眉间：“俪影双双，永世好合。”
李重耳微微扬头，吩咐身后的霍子衿：“替我接下来。”
霍子衿终于挪动了身体。迈步走下座席，行到李可儿身前，俯下身子，双手接过花篮。
乐声悠扬，周围欢声喧攘，宾主双方大声说笑，然而这一切皆成幻影，无声无息飘在身周。面前只有李可儿慢慢抬头，一双黑眸凝望着他，眼中挣扎已久的泪水，终于缓缓流下。
他也已经看到了手中花篮盛着什么，红花绿叶之下，一片浓黑，日光照耀下闪动着流水般的光泽，那是一束长发。
脑海中已经是轰然一片，再强行控制，也按捺不住内心激荡，就在席前，双膝跪倒，向李可儿拜了一拜。……
座席对面的慕容延，始终注视着这个光头的少女。
他坐拥江山，也有数年，对世事之洞明，远超同龄人。这少女来得奇异，一看就不是舞姬，席间凉国君臣的举止也是不同寻常，有的臣子在少女上楼时候，不自禁地躬身避开，宫人侍卫也都不敢拦阻，韶王夫妻神情有异，这辅护都尉更是奇怪，接下花篮，还跪倒还礼。
虽然剃光了头发，但行止如此，再与脑海中那幅精心收藏的绿云公主画像一对照，毫无疑问，她就是绿云公主！
再明显不过，她抗拒这婚事。宁愿冒着生死大险，在天子父亲眼皮底下表明心意。这是示威，也是宣战，他堂堂吐谷浑国主，要不要忍下这份耻辱？……
抬起眼帘，与李信对视，那大凉天子也正凝视着他，彼此都是雄才大略的君主，视线相触，心意顿时明白大半。李信的视线，慢慢转向李可儿，神情终于失却了适才的安定，一双虎睛，凝聚起令人畏惧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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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和李可儿的歌词分别来自《诗经》和《古诗十九首》，不是我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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