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距城门已经只有里余, 凉军始终无法还击, 伊斥自阵后望见，正满腹欢欣，忽听城头一声巨吼, 滚滚声浪直传至他的耳中：
“伏坎去！”
什么？
柔然与凉国为敌已经多年, 久经战阵的老兵全都熟识凉国号令, 伊斥和希利垔更是精通汉话，却是谁也听不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电光石火之间, 只见柔然阵前所有乡民一齐扑倒, 其中夹杂的柔然将士不明所以, 立在原地, 愣了一瞬。
一切也就发生在这一瞬。
战鼓声起，城头上下箭矢如雨，铺天盖地袭来。呆立的柔然将士，个个都成了活靶子。乡民失了背后的胁迫，顿时四下逃散，柔然将士根本顾不上追赶, 阵中羽箭横飞, 哀鸿遍野, 四溅的全是柔然男儿的鲜血。
“伏坎去。”唯有敦煌城郊乡民才懂的土语：“趴下。”
连卫缨和霍子衿都听不懂这乡间土话, 然而李重耳几年来与莲生一起混迹城郊, 苦水井、胡杨村、杨七娘子的店……学了不少最地道的方言。果然, 一声“伏坎去”, 立时破了希利垔苦心经营的妙计。
“冲锋！”伊斥咬牙传令：“不准后退！冲！”
烽烟蔽日, 鼓声震天。血肉之躯与金属锋刃碰撞，杀声与惨叫在血海中交融。李字大旗下，那领猩红绒毡斗篷如战旗般飞舞，金枪所到之处如风卷残云，一道道突破柔然围攻。背后的城门，死死封紧，如铁桶一样紧，日头升起又落下，只映得城门上金光如血，不，那就是柔然男儿的血迹。
“此处急切难下，拖久了只怕援兵到来，转攻地势开阔的云龙门吧。”伊斥身边的希利垔开言。伊斥眉头微蹙，转身望着这位足智多谋的老臣：
“云龙门是那神女亲自守卫的地方，先攻那里吗？”
希利垔缓缓点头，白眉下堆满皱纹的双眼，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佯攻一下，传令后军蓄势，迅速转攻神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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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声渐落，黑压压的敌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遍地残尸。漫天血腥飞扬，令莲生胸腹中又是一阵剧烈翻腾。
拨转马头，沿着城墙步道疾驰下城，刚刚到得墙脚下，腹中已是翻江倒海，再也无法在马背上坐稳，一个踉跄栽向地面。
所幸雪叱拨灵性过人，及时屈膝跪地，这一摔不至受伤。莲生挣开马镫，拼命爬到路旁水沟边，不能自抑地一阵干呕。
胃水早已吐得精光，腹中绞痛难耐，全身虚汗淋漓，衣衫都已透湿。额前散乱的发丝上，一滴滴汗水溅落，划过烟尘覆盖的面颊。
仍颤抖着双手，拉开腰间佩囊，摸出辛不离配制的药丸，仰头塞入口中。
“莲生！是你吗？”身后响起一片脆亮的叫嚷：“怎么啦，你病啦？”
莲生虚弱地抬头，眼前一片模糊，还什么都没有辨认清楚，已经闻得一股浓烈的粪臭，瞬间天旋地转，又扑在地上一阵狂呕。身边人影晃动，是甘家香堂的小姐妹杜若和宣圆子奔上前来，莲生叫苦不迭，挣扎着挥手退后：
“别过来！臭得受不了……”
杜若噗哧一笑，赶紧和宣圆子协力撂下肩头粪担。
“臭是臭了点，但是真好用啊！店东也说，中原战事也用这东西，叫做金汁，守城杀敌最是厉害。”
“对啊！没想到臭也有臭的用场！”宣圆子一脸得意：“城头大锅烧开了，一古脑浇下去，浇死这帮柔然狗子，娘的！”
素来纯稚的小姐妹骂出这样的脏话，令莲生也忍不住笑了笑：“甘姊姊……也来守城了？她在哪里？”
“她在神虎门，协助姬将军呢！工长陆申带我们来这儿。”宣圆子指指城头：“我们甘家香堂，现在变甘家臭堂啦，四处城门都有香博士在倒大粪！”
城墙上如飞跑动的，赫然便是陆申的肥壮身形。肩上担着两只巨大的粪筐，瞧着起码盛载了数百斤粪便，正在一路狂喊：“让开让开！新鲜的金汁来了！”……滚滚恶臭劈面而来，熏得莲生又扑在了沟边。
“莲生，你怀孕了吗？”杜若猛然凝住了笑容：“吐成这样！”
“你……怎么知道……”
“我是过来人啊。”杜若急忙搀她起身，下颌向自己背后一扬：“怀他的时候，全程都在吐……你男身怎么也这样？”
莲生这才发现，杜若背后捆绑的背篓里，原来并不是物件，而是一个熟睡的婴孩。
只有六七个月的样子，毛发初萌，掩映着圆滚滚的额头，眼帘紧闭，红润的小嘴高高翘起，脸蛋太过肥胖，被枕褥挤得歪在一边，随着均匀呼吸，有节奏地轻颤。
莲生只觉自己的鼻子被劈面暴击一拳，泪水瞬间滚落，竟然无法自抑。身边的杜若和宣圆子还在叽叽喳喳地关心她的身体，而她目光胶结，柔肠百转，只凝视着这张酣睡的小脸。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带到这儿来？”
“家里没人啊，梅郎也在城头呢。”杜若拽拽肩头绑绳，把沉重的背篓背得更端正些：“你还撑得住吗？扶你去歇息一下？”
城头战鼓咚咚，又一轮厮杀将至。
莲生拭去满脸的泪水和汗水，拾起掉落在地的长槊，奋力踏紧马镫，重新骑上雪叱拨。
“走，上城杀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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