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宅心仁厚，有如此善念，老衲十分欣慰。只是，世间万事，皆有因果，非人力所能干预。有些时候，只因一念之差，救人反而成了害人。这琵琶的来历，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柳染的视线，慢慢转向萧澄明。
那僧人与柳染四目对视，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萧澄明，东宫四友之一。
军旅出身，却熟识音律，是个文武兼通的良臣。此人不擅言谈，只是武功极高，又极忠勇，故此柳染并不安排他处理外务，只要他贴身守卫义父。
琵琶的来历，是萧澄明讲给柳染。
那是在庚子二十年，冬天异常寒冷，萧澄明身为太子辅护都尉，奉命在街巷中巡查民情，却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铮琮琵琶声。
他自幼精研乐器，却从未听过那支乐曲。一个好乐之人，哪经得起这样的诱惑？当即飞奔过去看个究竟。
只见漫天飞雪里，一顶朱红肩舆停在路边。宝盖璎珞，四角金色翟尾高挑，分明是诰命夫人舆驾。周围却并没有太多从人，只见一个侍女抱着一柄琵琶，正蹲在路旁雪堆边弹奏。
那琵琶正如柳染今日所见，乐声中光晕灿烂，花鸟飞旋。萧澄明惊骇地仔细审视，才发现那侍女面前并不是雪堆，而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僵卧雪中，身边有木棍，有破烂的竹篮，看着是个拾荒的贫民。
“多谢恩人……”那老妇艰难起身，颤抖着伏地跪倒：“谢姑娘……”
“别谢我，”那侍女笑着，抱起琵琶回到肩舆边：“谢谢夫人吧，是飞天神救了你。”
“迦陵，住口。”肩舆中传出一个女子声音，极轻，极柔，极温暖：
“张婆婆，我瞧你偌大年纪，在大雪中冻倒街头，实在可怜，才救你醒转。这里有些钱帛，你拿去谋生，这等寒冬，不要再出来拾荒了。今日之事，还望你不要声张。”
“是是是，飞天神在上，我绝不敢告诉他人！”张婆婆连连叩头。那侍女将琵琶送入肩舆帘内，一队人马重新启程，向澹台将军府方向而去。
萧澄明看得清清楚楚，那张婆婆遍身积雪覆盖，明明早已冻僵，却在琵琶反复弹奏的乐韵里，渐渐睁开了眼睛。救她活转的，就是这只琵琶、这曲音韵，这是何等神奇的功力，不愧是护国护民的飞天神！
肩舆已经远去，萧澄明仍在街角呆立了许久。终于回过神的时候，他看见斜对面的街巷里，还有一个人。
白玉冠，黑貂裘，胯-下骏马镶金嵌宝，黄金的卢熠熠生辉。貂皮风帽遮盖了大半张面颊，但萧澄明仍然清楚地认出他的容貌。
那是惠王李信，太子李谭最强劲的对手。他的目光，也始终盯着飞天肩舆离去的方向，良久一动不动。
萧澄明踮起脚尖，无声无息地退回小巷深处。……
“那么，他也看到了飞天救人的一幕？也听到了还魂乐曲？”少年时的柳染急忙追问。
“没错。李信也好音乐，后来篡位为帝，还劳民伤财在宫中建了雅南殿，专门欣赏燕乐坊歌舞。那日他看到了飞天救人复生的关窍，就此知晓了神通，记住了乐曲，也起下了邪念。”
“他是怎样弄到琵琶？偷的？抢的？威逼澹台将军献上？”小小的柳染，思考得脑筋爆炸：“我若是澹台将军，绝不给他。我心爱之人的心爱之物，就算是天子亲口谕旨，我也不能献出去！”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不然澹台将军身死，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是被李信那狗贼杀害？怎么害死的？不是说澹台咏勇武盖世，万夫莫敌吗？他还是统率禁军的光禄勋……”
“惠王李信也握有兵权，除掉一个将军，有一万种方式。”萧澄明神情悲凉，遥望着远方故国的方向：
“澹台将军遇害后，琵琶失踪，我猜到是李信下手，但是无人肯信。你父亲，太子殿下，坚决不肯怀疑他的亲弟弟，直到东宫之变后，我潜入惠王府寻找，果然，琵琶……就在府中供奉的佛龛里……”
“可惜为时已晚。”柳染含泪自语：“大火烧尽尸骸，纵使盗来了琵琶，也救不得我亲人的性命。”
“那狗贼太过狠毒，斩草除根，丝毫生机不留。主上，当时我盗来琵琶，颇救了几个自己人，然而没过多久，这琵琶便失去效力，不知什么缘故？我日夜思忖，寻不到答案，将来若有机会回到敦煌，你务必记得解开这个谜题！”……
如今，这个谜题已解。
佛赐的法器，必须焚香供养，这就是使琵琶恢复神通的关窍。
然而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帮他解开谜题的那个人，如今已经彻底站在了他的对手一边。
纵使他现在知道她就是飞天的后人，澹台咏的女儿，琵琶的真正主人，然而越是如此，越是无法再向她吐露这生死攸关的秘密……
“义父指教得是。”柳染长身而起，向昙多觉恭敬施了一礼：
“是柳染一时冲动，险些酿成大错。重建国本才是大事，不能轻易露了行藏，还是应当先作壁上观，倘若必须破釜沉舟，再动用法器不迟。”
“阿弥陀佛……”
“主上！主上！不好了！”一个窈窕身影闯入禅室，打断两人的商议，是一身血污的史琉璃：
“城门已破，柔然大军要杀进来了，怎么办，送上师逃走吗？”
柳染微微一震，深湛的黑眸，迅速在室中扫视一眼。
“四面都被围困，出城更加危险。义父，你就在这里不要动，萧公，你保护义父。……琉璃，哪个城门破了，城南还是城北？命荀公集中人马，驰援那该死的小贼！”
“不，不是城南城北……”史琉璃显然也是经历了一番鏖战，持刀的手指扶住墙壁，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城东，云龙门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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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魂曲改编自屈原《招魂》。前文第98章，飞天被阿修罗擒走后，迦陵频伽教了莲生一支曲子，就是这一曲，当时没有曲词，后来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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