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伍敬扬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六岁，最令他绝望和不堪回首的一年。
他曾经有过一段开心快乐的童年，但美好的记忆只存在于六岁之前。
他和爸爸妈妈，一家三口本来生活的好好的，其乐融融。他跟普通人家的小孩没什么区别，聪明活泼，但也淘气、好动、聒噪。
在梦里，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和爸爸趴在地上，父子二人为终于完成的拼图雀跃万分；他看到妈妈从厨房里端出他最喜欢吃的醋炖排骨，温柔地喊着他的名字；他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妈妈在哄他吃退烧药，爸爸在给他擦脚，他自己则放肆地撒着娇……
画面一转，他又身处另一个场景。
那是伍敬扬刚过完六岁生日后不久，像往常一样，他被爸爸从幼儿园接回家。
客厅里站着几个身穿黑色西装高壮魁梧的男人，六岁的他以为他们是父母的客人，还颇有礼貌地问候“叔叔好”，梦境外已经成年的伍敬扬却心神巨震，全身一阵恶寒，脑海里不停回荡着三个字：不要去。
他看到妈妈从沙发上跳起来，一把抱住那个天真无知的小男孩，眼泪簌簌而下。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疼他爱他的爸爸妈妈其实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他的养母，实际上是他的亲大姨。
现在，他那个从未露面的妈，这就派人来要接他走了。
他那么小的年纪，甚至不能理解养父母和亲生父母的区别，只知道从此以后要离开这个家，被迫跟爸妈分离，当然接受不了，大哭大闹。
没办法，一直在他生命中扮演慈父慈母的温和老实的两夫妻，打电话央求了半天，终于获准跟车随行，陪同伍敬扬，把他送回他妈妈身边。
伍敬扬还记得，他在那辆黑色的轿车里差点哭断气，他的养母紧紧抱着他，一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边在他耳边絮絮说着他亲妈的难处，生活好转是多么不容易，要他以后好好听话，不要淘气伤妈妈的心……而养父坐在另一侧，偷偷地用衣袖蹭掉溢出眼角的泪水。
当时年幼的伍敬扬恨死了那个凭空冒出来的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也怨怪身边的养父母，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留下来，为什么要那么听话。
结果，他们乘坐的轿车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被一辆闯红灯的大货车狠狠撞翻了。
养母用身体护住了他，当场死亡，养父则成了植物人。
原本和睦温暖的家庭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在他面前分崩离析。
从此，他不得不学着习惯依附一个陌生女人生活下去。
如果没有那些变故，他绝不会养成今天这样自私冷漠心机深沉的性格。
他的人生只过了短短二十二年，却有十六年都活在怨恨、挣扎和小心翼翼中。
梦的最后，他看到已经长大一点的自己，因为不小心打开了母亲的房门，被她的金主随手甩过来一个烟灰缸，正巧砸到了右边的眉骨。
他疼的厉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又被糊满眼睛的血吓得跪倒在地上，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不停抽泣。
那男人被他哭烦了，慢慢走到他面前。
伍敬扬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是什么。
没有怜悯，没有手软。
伍敬扬不知道为什么还会做这样的梦。他已经长大很久了，也几乎摆脱了他们，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一直被他封存在意识深处。这些年，他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不能回头，为什么那些画面还是能如此清晰地在他眼前回放？
而他无力阻止。他做不到停止梦境。
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地上那个畏缩胆怯到让他自己都倍感厌恶的男孩，做好了感同身受的准备。
然而记忆中恐怖的拳脚并未落在身上，反而从遥远的虚空伸来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抚摸着他受伤的地方，又在他的额头印下几个安慰的吻。
恐惧、绝望、无助的情绪立刻得到了安抚，自从养父母离开，他从未对谁如此信赖，也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可以依靠的直觉。
伍敬扬突然从心底涌上一股委屈，他急切地张开双臂，朝那人的方向追去，终于触摸到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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