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给我灌迷魂烟呢？”唐棣笑道，“吃饭也不摘口罩么？”
唐棣装作无心地问了一句，他早觉得这个男人形迹可疑，今天雾霾不大，男人的声音又那样清朗，完全没有感冒的迹象，从他俊秀的上半张脸来看，下半张脸毁容的几率看来也很小。孰料男人在唐棣审视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摘下了口罩。
——然后整个餐馆都听到了唐棣的大声惊叫。
唐棣见过的凶案现场不计其数，他见过被乌黑河水泡得青紫又肿胀的脸，见过满头血浆和脑浆混合的脸，见过白花花蛆虫钻进钻出、一堆绿头苍蝇包围的腐肉状的脸，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惊惧。
面前的男人下颌精致，鼻梁高挺，薄唇不笑自扬，是万一挑一的好骨相，更兼流丽俊朗的好皮相。只让人想到一句话：骨逾沉水之香，色夺瑶池之月。
这张脸无论如何都让人愉悦，然而在唐棣眼中，那根本就是从警十年以来的执念，他惦记这张脸惦记了整整十年，在档案室里，在发黄的卷宗里，在充满霉气的灰尘里，在梦里，他穿着黑色礼服，温柔缱绻地笑，半张脸如神像，另外半张脸却爬满蝴蝶卵。
“燕……燕攸望，”唐棣脸色发白，从牙关里挤出一个人名，“零号秘案的受害者？”
男人垂下密密匝匝的睫毛，极其敛静地看着唐棣，以一种宽慰的语气说：“别怕。我不是燕攸望。”
唐棣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你到底是谁？”
“我叫晏姿逸，”他说，“《洛神赋》里瑰姿艳逸的那两字。姓氏是晏子使楚的晏。”
唐棣怔怔地望着他。
“我的养父说，燕攸望是我的生父。”晏姿逸仿佛一眼看穿唐棣的疑惑，温和地解释道，“只不过，我对他已经几乎没有印象了。六岁那年，我被送到福利院，后来我的养父收养了我，他说，他是我父亲的朋友，燕攸望出事了。那个案子很诡异，所以我的养父给我改了姓氏。”
唐棣如鲠在喉，面对晏姿逸，他真不知道怎么说。这桩案子已经拖了整整二十八年，甚至已经过了追诉期限。虽然案件发生的时候，唐棣还只是个孩子，但自从他穿上一身警服，他就必须负起责任，他是公权力的执行者，是恶行面前的铜墙铁壁，零号秘案压在他脊梁骨上，扼住他的咽喉，他没办法对晏姿逸说：你生父的这桩案件，现在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对不起，”唐棣只能说，“是我们办事不利。这件案子我们会好好想办法，总会给你一个交待。”说罢，他又觉得这种说辞特别官腔，特别不痛不痒，于是恹恹地闭了嘴。
“唐队不用自责，我本来就不是为这件事来的，”晏姿逸不仅没有叫屈喊冤、哭天抢地，反而开解唐棣，为他斟了一杯酒，“这两天媒体都在报道819碎尸案，我在网上见过刑警大队的合照，一眼就记住了您。今天竟然碰巧见到您，我就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跟您聊一聊。”
唐棣扯起嘴角笑笑：“已经不是唐队了。现在只是一个副队……算了，不谈这个。算起来，你今年三十四岁，只比我小一岁，就不要再说敬语了，“您”啊“您”的，多见外啊。”
晏姿逸笑着点头：“嗯，唐哥。”
唐棣对燕攸望的档案倒背如流，他知道燕攸望是杭城人，淮水以南，水路纵横，风物靡丽，无怪乎晏姿逸说话总带点吴侬软语的味道，齿间掠过杨柳风，听起来温柔又多情。
“其实家属应该享有完整的知情权，可是这个案件的性质比较特殊，”唐棣为难地皱了皱眉，“这些事情比较……嗯，残酷。你不知情，可能倒还是一件好事。”他这番话完全是为了晏姿逸着想，他不想晏姿逸跟其他小警察似的，留下心理阴影。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太过混账，身为警察，连案子都破不了，竟然还对人家属隐瞒真相。
晏姿逸眨眨眼睛，十分学生气地笑了一下：“哥哥。”
这一声唤得唐棣直接缴械投降，脊梁骨酥成一截一截，母性大发。他压低声音，把卷宗上所有相关记载一五一十地跟晏姿逸讲了一遍。他发现晏姿逸是个极好的听众，听得极其认真，并且时不时提问，这几乎就是一种技术性的诱导审讯，不过唐棣没往深处想，只觉得说完这一遍，自己的思路也慢慢清晰起来。
“我觉得这桩案件有种表演性质，”唐棣说，“现场未见打斗痕迹，法医鉴定死亡地点就是那间屋子，并且燕教授和姜教授身上有针孔，也许注射了局部麻醉，所以即使往膝盖骨上打销钉，死者的面部表情也不见狰狞，我有种特别不好的猜测。”
“死者也许在配合凶手？”晏姿逸说。
“对……就是这样。”唐棣忍不住抹了一把冷汗，“如果死者不配合，凶手不可能把两个成年人在仍旧存活的情况下，拗出那种姿势。有人说死者是死亡之后才被摆成那种姿势的，但法医很快推翻了这种假设——因为死者的小腿肌肉紧绷的程度不同，显然是死前还在拼命维持那个舞蹈动作。”
晏姿逸认真地听着，甚至掏出Macbook，飞快地敲下字，他说：“这件案子的突破点在于动机。凶手的动机，死者的动机。可惜我并不了解我的生父生母。我那时懵懵懂懂，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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