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棠棣
朱棠眼前不至于尸山血海，却也是相差无几。她凭借暂存的记忆往南寻去，空气中飘荡着似铁锈般血液气味。
她舔舐干裂的嘴唇，目光搜寻着周芦死去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她手足冻僵，只是麻木地翻过一具又一具尸体。终于找到了周芦。
鲜血混着泥土黏在他的脸上，散下的几绺头发也粘在脸上，他的面容已呈现铁青的眼色。朱棠的心像被铁锤砸了一下。她前所未有的恐惧，脑袋一片空白。这样的结果她是知道，但是在心理层面上她无法接受周芦的离去。
周芦的音容笑貌宛然在眼帘耳边，可他身上一缕曾经活过的痕迹也没有了。
朱棠伸出手扼住周芦的手腕，手腕冻得僵硬，像是一根无知无觉的树木或是一块寒凛凛的石头。她拽起周芦的胳膊，使劲站起来，立在荒野之上。
风从她的身边穿过，如刀子一样，刮疼她的侧脸。她好似感受不到那一份微小的疼痛了。澄净的目光如同寒静的秋水瞄向四周。遍野尸殍，朱棠宛若置身第十八层地狱。
朱棠把周芦的一条胳膊担过她的脖子，紧紧攥住周芦的另一条胳膊。周芦的双脚在地面上曳过，拖出两条长长的，难以让人察觉的凹痕，就像是为西风关隘这一次战役做下的注解。两条凹痕之间充满了死亡二字。
周芦被埋在了山腰处，那里有几竿翠竹，一片磊石。朱棠仰视苍穹，心里空空。忽然地一点微凉落在她的鼻尖，紧接着天上飘下了细细碎碎的雪，落地就成了水，渗进泥土，跟着雪势头大了起来，慢慢在地上堆积。
朱棠抚着周芦的坟茔，目光哀戚道：“你就好生休息。”待到长破齐军日，便是清明祭拜时。
雪光黯淡的竹林里，朱棠身负长刀，朝着蜿蜒的山路走下去。
她看不见，有一缕未成型的魂魄紧随在她身后。
杨棣大怒，将朝廷传来的令牌都掼到地上去，对帐下众人说道：“还让我们退？莫非是要把千里沃土都拱手让人？”
帐下官吏俯首道：“将军慎言。”
“慎言？慎言！”杨棣怒极生笑：“慎言太过，以致现在朝堂之上无话可言，任那些宵小之辈哓哓，他们没到过疆场，哪知这里的磋磨，就整日进谏，蛊惑国君。”
官吏道：“文臣进谏是他们的职责。”
“可他们不能说点有用的，一会儿担心这个校尉拥兵自重，一会儿担心那个司马功高震主，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能攒到一起给人定罪名。”
官吏不再答话，有罪定罪倒也是善举，最怕的就是莫须有。这回西风关战役失利，就意味着要低下头，如今朝中人事浮动，恐非难尤甚从前。
杨棣叹气，脸上难得地显出愁容，他凝视这案桌上的一盏油灯，灯火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就好像马上就要灭了。放在京中被那些文人看到会说是不吉之兆，杨棣向来是不信鬼神之事的。可是此间他愁绪满腹，又瞧见奄奄之态的灯火，不禁神色黯然。
打赢了，一雪前耻，不教那些齐人看轻了魏人，也能为今日死去的弟兄们报仇，打输了，则会死去更多的兄弟，届时必定哀鸿遍野，而且还会被文臣们口诛笔伐，被本国人唾弃。
是否反扑，成了杨棣心底的疑问。他顾自心神摇摆，伏在地上的官吏们却生出二心。有半数之人见这次损失惨重，就失去信心，想的是休养生息。
杨棣不动声色地扫视他们，他焉能不知，最怕的是那些齐国人会趁这回大胜追击，那时只会输的更加惨重。
他愁眉深锁，不言不语。
帐外的朱棠走开，她的目光在魏国士兵的身上逡巡，西风关战役后，很多人都有懈怠之心。因为辎重丢失，营帐和粮草数量不济，有些人在吃过饭后，直接睡在营帐外。
从他们的脸上，朱棠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徐探清诧异道：“但是，这一场仗你们还是打了？”
朱二娘仿佛是回想起来惨怛的经历，说道：“是，不得不打。”
徐探清生在和平年代，没有经过战争，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他只能凭着自己的想法，问道：“是杨棣执意如此？”
朱二娘道：“有他的想法，也有一些外在原因。”
西风关隘是魏国重要的关隘，杨棣领兵，虽然经一次战役，没有满盘皆输，但是也是元气大伤。相对的齐国军队却没有与魏军一般。再加上他们大战胜利，愈发斗志昂扬。
杨棣在此刻非但要面临军中将士们的信心是否会动摇的问题，还有朝中传来的一枚枚金令，气得他直骂那些人没有脑子，该打仗的时候不让打仗，不该打仗的时候让他主动进攻。倘若按照杨棣的心思，魏军还相安无事地驻守在西风关。
朱二娘转首向徐探清道：“他出兵了。”
最后的结局徐探清也猜到了，魏军败，杨棣亡。
如杨棣所担心的那样，齐军经此一役，信心大振，于是乘胜追击，打算一鼓作气，驱驰数百里，夺下关隘以及周边的城池。
杨棣面对齐军突如其来的进击，没有多大的惊愕，而是出营，号集士兵，慷慨陈词，说明这次齐军来袭是预料之事，应当得对说不定还可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纵然不是所有人都买账，但也有些心性不定的人被杨棣的言辞说服了。他们相信杨棣的话，是因为杨棣从未欺骗过他们。数年来，他们少有失手于齐军的时候。这次也应当和那几次一样。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杨棣眼底隐藏的一抹痛心。不一样，内忧外患，所有的矛盾都达到了极点，现在杨棣的举动不啻于孤注一掷。
朱棠敏锐地察觉到杨棣的想法，她也有几分担心，担心再一次失败。这次回击关系到成千上万的人的性命，也是成千上万户人家。她不说，是她私心里想上战场，多杀几个齐国士兵，为周芦报仇。
若是如今的朱棠，想来就会觉得多么可笑而幼稚啊，她的仇人不是齐国士兵，是政治家的野心。他们使用障眼法，把他们的野心包裹成爱国之心，分发给黎民百姓，要他们以钱财布帛供奉，甚至要他们以性命为牺牲。
只是，那时的朱棠不知，一直不知，到她死后，她才知道那一场孤执，是为虚妄，造就无故杀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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