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凌寒
用这一个字去呼喊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着实不妥，思及此，杜梦桥罕有地面色发红，他手臂愣愣地滞留在半空。
女子好似与他心有灵犀，抬眼瞧向杜梦桥，适时，鹅黄色的衣裙，迎来一小撮微风，似垂柳般随风而摇荡，昳丽如天边云霓。
她恬然一笑，一如当日所见。
杜梦桥尚未将想要见面的话说出口，女子轻移莲步，姗姗而至。她像是盛开于这冰天雪地里的一株姚黄，面容俏丽，双目恰如平湖一般，平静之下，自有暗流汹涌。
她微微扬起螓首，浅笑道：“杜公子好雅兴，大雪天出来赏景？”
杜梦桥不期防她会记得自己的名字，但是一想到自己凝思太久，会很失礼。他便安然道：“是，姑娘不也是雪天涉江而过么。”
女子许是在杜梦桥唤她的那一瞬就知道杜梦桥识破了她的身份，因此也不畏不惧，淡然处之，说道：“雪天涉江自有一番野趣，公子可嫌天冷？”
屋子里有地龙，手里捧着暖炉，杜梦桥并不觉得冷，反而在见到女子之后，更有一簇暖意遍布全身。他摇首，回答道：“尚好。”
女子自长袖狐裘之内探出一双柔白的双手，冲着杜梦桥甜甜笑道：“公子何不秉持雪光偕游？”
杜梦桥目光凝注在女子的身上，他的长眉似峰缓缓地舒展。在他二十年的生命中，他见过太多的小心谨慎与放荡不羁，却没有见过一派天真自然，如同卞和之玉。
女子瞧杜梦桥不应，又道：“公子不愿？”
杜梦桥没有作答，放下帘子，转身进屋去了。
女子垂首，好像有一截阴翳浮动在她的面容之上，清清浅浅、徐徐淡淡，叫人不轻易发觉。
“不走么？”杜梦桥的声音在一丈之外响起。
女子欣然回首，脸上的阴郁之色如被风吹雨打春飘去。她面有喜色，走到杜梦桥的身边，曼声道：“永真。”
杜梦桥疑惑地侧首看向女子。
女子笑着，如平湖似的双眼中铺上一片似水波般柔软的情意，她轻声道：“我的名字叫永真。”
杜梦桥看着这个名唤永真的女子，长久地没有说出话来。女子的闺名是忌讳，不会让外男得知，更有重视礼教的家族连兄弟也不会知道姊妹的闺名，至多会晓得双方之间的称呼。
永真只是跟他说了名字，表示亲近之意，却没有把她的姓氏告知，也是多一重防范。
当时的杜梦桥就是这样想的，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亦笑亦嗔、动静皆宜的女子，没有姓氏。
江面上的冰层厚达数尺，甚至可以看到有人驱车而过。
永真随在杜梦桥的身边，她说着话，声音脆亮如刚出谷的布谷鸟一样。杜梦桥的余光睨向永真，发现她的脸颊有一丝微红，大概是冬天太冷了。她如白绸的脸颊才会被冻伤。正在神思漫游之际，就听到永真问道：“上回的那酒，你还有吗？”
杜梦桥瞧见她如贝齿般的牙齿一合一开，嫣红的唇，像是尝过了他为她独家酿制的美酒。他点头，说道：“还有。”
永真眼睛一亮，问杜梦桥：“我能否再尝一尝？”
杜梦桥踌躇，他一个男子，若是携韶华女子去饮酒，传出去，对女子的清誉有损。
永真知他踌躇，退步道：“就一杯，多了不会喝的。”
杜梦桥心宛如被吊桶悬在井壁之上，触及到的不是寒冬之冰水，而是春日的静水。他如释然，又如纵容般，说道：“好吧。”又道：“只有一杯。”
“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今日天寒，杜梦桥的酒肆之中坐的人依然不少，饮酒吃肉、取暖谈天，是冬日里必备事项。不济的，还可以再眺望外面的雪景，是为赏心乐事。
杜梦桥没有带永真去酒肆里，而是遣人递了一壶来，为永真斟了一杯。
可能是知道只有一杯，因之永真十分珍惜，沿着白瓷的杯口慢慢抿一口，甜且炙热的味道在舌尖蓬勃，如同一丛向阳而生的花朵，怀着热烈的生命力，扎根于万里大地，把收集了一生的阳光都在此时迸发出来。
永真喟叹道：“好香啊。”
杜梦桥听到了永真说的话，微不可察地一笑，仿佛永真的这句话也是有酒香的。他注视着永真缓慢地啜饮酒水。
过了少许时刻，酒入喉，杯中一空。永真怅然地看着杯子，舔舐着嘴唇，眼睛眨巴眨巴地转向杜梦桥。
杜梦桥心中似酒杯一般，蓦然一空，故作强硬道：“只此一杯，一言为定。”
永真微一吁气，好像在叹气。她颔首，说道：“好吧，下回有机会再喝一杯。”
杜梦桥扬了扬嘴角，缘分不可琢磨，下回还不知是何年何夕，但他也轻声地答应了。
沙沙声在远空响起，永真摊手捻着雪霰子，道：“快要下雪了。”
杜梦桥道：“是啊。”
永真转眸看向杜梦桥，说道：“我要回去了。”一股幽怨离愁在她清澄的双眸之间弥散，像是笼着一袭轻纱。
杜梦桥张了张口不知所言。他左右逢源的手段在此间无法施展出来，他明明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去回应永真的话语，可他却选择了最为笨拙的一种。他说道：“嗯，路上小心。”
永真的掖着衣襟，一抹淡红在她的腮边晕着，酡红的颜色经寒风一吹多了几分萧疏淡远之意。
目送永真远去，对杜梦桥来说是很艰难的事情。
“要不，我送你吧？”
杜梦桥不敢拿眼睛去瞧永真的脸，听到永真说“好啊”的回答，他乍喜之下，一下抬起头，眼帘之中即撞入永真笑靥如花的面容。
他走在永真的身边，一只手微微抬起，倘若永真脚下不慎打滑，他还能扶永真一把。可惜的是，一路走去，永真走得甚稳，压根不需要杜梦桥的搀扶。
及至到了一座门前有两个大石狮子的宅子前，永真才说：“我到了。”
“那，我走了。”杜梦桥恋恋不舍地看向永真。
永真莞尔。
“你进去吧。”杜梦桥说道。
永真摇首，说道：“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杜梦桥依言而行，等他走到十数丈之外，还见到永真单薄纤瘦的身子在石狮子之前，如秋日瘦花。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四日，没有一次停雪超过一刻钟的。杜梦桥酒肆里的生意依旧红火，他日日举目凝望庐江冰面，来来往往，没有一个是那天真自然的女子。她像是杜梦桥制造出来的一个幻影，在他打盹的时候乍然出现，然后消失。
杜梦桥噙着一点酒水，酒香在舌尖萦绕，使他回忆起永真如贝的齿，嫣红的唇。
几片雪花乘着风头飞进窗子，落到杜梦桥的桌案上。因为屋子里暖如心炭，雪花一刹那就化成了水珠。待到水迹不存，舌尖的那一点酒香还在令杜梦桥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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