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双鲤
“我不要被超度。”无常身上的黑气被丝丝缕缕拔出，无异于是削骨拔鳞之痛，他的号泣之声传达四野。在他负隅顽抗的时候，灵窍里忽然钻出一抹声影，像是夜风淡淡，说道：“我陪你下地狱。”
“阿生。”无常的声音断成了好多节，零落不堪闻。
“阿生。”陈博生如闻昔日一女子娇声喊他。邻门谁家女，陌上少年郎。曾经的红粉娇颜成了无辜的俎上亡魂，而那倾慕她的少年郎也成了尘面霜鬓的人间过客。
陈博生的眼角积着一滴泪，未等泪水滑落，他和无常齐齐消失于天光之下。远处不知是谁在吟唱着《采薇》曲，飘飘渺渺，不似凡尘之音，令人闻之倍感世间悲辛酸甜。
崔南钟飞到晕倒的徐探清身边，四野漆黑，城市灯火一如既往。首阳，这座城市藏了太多的秘密。
坐在金光里的那一缕精魂，向崔南钟投去一瞥，随即如烟似的投入到徐探清的体内。
风月静静，天辰悄悄，一夜的旧梦被逝去的人褰起，又放下，像是一场春梦过了无痕。
徐探清睡了许久，醒来时，眼皮仍然有些酸涩，他勉力撑着坐起来，发角崔南钟一直守在自己的床畔。他以目光斜睨崔南钟，见这道士模样长得真是俊美无俦，即便是入睡，也有一股澹然出尘的气质。
在他专心致志评价崔南钟相貌的时候，后者忽地撩起眼皮，一双眸子似青莲观下的清水小溪，道似无情却有情，清清亮亮，情意婉转。
徐探清的心突地一跳，仿佛是漏了一拍，他不好意思地撇转了目光，虽然心知这目光未必是给自己的，但是能被这样的目光瞧上一眼，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没听到崔南钟说话，他就打破寂静，兀自问道：“昨天结果怎样了？”
崔南钟偏偏移动了身子，挡住徐探清的目光，或者说，正好坐到了徐探清目光所及之处。
“咳咳。”徐探清握手为拳，抵在唇边，装模做样地咳嗽了两声，心想，看眼下这副情景，我们是逃出来了，说道：“老陈怎么样了？”
崔南钟如实回答他说：“他以肉身为祭，将无常拽进了无间地狱。”他刻意将虚清现身的桥段略过去。
徐探清的脑袋中闪过零零碎碎的记忆，他好似看到了陈博生视死如归地与无常同归于尽的画面，又是一刹那，他想起了被无常破坏的首阳。
人们呼喊着，狂叫着，车辆被提升至高空中，成为攻击的手段，地面出现地坑，并且快速地吞噬着地面上惊慌的人们。
崔南钟见徐探清变换的神色，知道他担心，在首阳搅出这么大的一场乱子，势必会受到阴司和冥府的责备，就说道：“你不必担心，那些都是假的。”
徐探清眉头深锁：“假的？”
“我也是在之后才发现的。”崔南钟为徐探清解释道：“陈博生在首阳设置了幻境，恐怕是自打我们一进入首阳的那时候起，一切就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怎么可能？那他为什么不对我们还有无常动手？”
崔南钟徐徐说道：“我细想了一下，起初他不动手，大概是怕被我们和无常发现，后来不动手，是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对比无常来说实在是太薄弱，即便是催动幻境，也无疑是杯水车薪，而且我想，从他打算生祭、计划引我们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与无常同归于尽的准备。”
闻此言，徐探清垂眸，眉宇为忧愁所笼罩，哪怕是他察觉到陈博生对他有所隐瞒，也觉得陈博生是有难言之隐的。他们虽然对每一单的报酬斤斤计较，但是彼此还是很看重的，否则，在天台之上，陈博生也不会护着他。
想到这里，徐探清愈加难过，假若他的灵力再强大一些，假若他能够早一点知道陈博生的心思，这令人悲伤的死亡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徐探清垂着头，不说话，崔南钟凝视着他，眸子深深，亦是不说话。这世上有很多苦痛都要自己去品尝，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无人能够代替。
大约三分钟后，徐探清恢复情绪，他抬头望向崔南钟，问道：“所以，首阳没事？没有人受伤？”
崔南钟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徐探清像是放下了心，他说道：“那就好，那就好。”他一连说了好几个“那就好”，仿佛现在这状况是真的好。
俄而，崔南钟道：“你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多谢。”徐探清似不想再说话。
崔南钟关切道：“你好生休息。”说毕，就去厨房下了一碗阳春面，端到和月间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徐探清的踪影。
崔南钟的心顿时被吊起来了，于是乎他立刻把面放在桌子上，就出去寻徐探清，才走几步就瞧见观外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不是徐探清，又是谁呢。他稍稍地放下心，缓慢静悄地躲不过去，像是生怕吵到徐探清般。
俟走到近处，徐探清已率先瞧到了崔南钟。他脸上还有几分凄楚之态，但是相较于刚才恢复了平常的神态。他看到崔南钟，冲他笑了一笑，指着道观门楹，说道：“这是李白的诗句。”
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
崔南钟颔首：“正是李白的诗句。”他望向徐探清的目光中充盈着如许深情。
令徐探清有点不明所以，他莞尔道：“这不像是道观的门楹，反倒是像隐士的。自在闲适，超凡出尘。”
崔南钟说道：“青莲观祖师本时游侠出生，兼之钦慕李太白之风姿，所以就用青莲做了名字。”
徐探清道：“倒也不错，反正道家修法就说的是道法自然嘛。”一言既了，他朝崔南钟展颜一笑：“你做的什么给我吃的？”
崔南钟回答道：“阳春面。厨房里有一筒面，一棵白菜，就顺手做了。”瞧他冁然的样子，崔南钟的心情也悦然了些许。
徐探清声音显得有些轻快地说道：“好，咱们去吃吧。”
崔南钟依言，与他走入馆内。徐探清在将入未入的那一瞬，仰首瞧了一眼匾额上书写的黑色大字，青莲观。
秋风传来前世的记忆，青莲宫三个字蓦然浮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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