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湛和卞柔讨论绣花图样，我就坐在一边看她们，花朵要怎样体现质感，布匹要怎样织出不同的纹理，这些都是我不会的事情。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织布的时候，她推织机的声音吱吱呀呀，像是道魔咒，压得我脑仁疼，一点都不像丁嫂子和卞柔这样，细细密密的，把儿女情长都织进布里，穿到谁的身上。丁湛织布，卞柔绣花，丁湛织累了的时候就坐在旁边，抱着腿看天上的流云，再凑过来笑着看卞柔绣花。我觉得她的神情很眼熟，仔细想想，才发现她是像我哥。丁湛还会舞剑，穿着胡服，也是英姿飒爽的样子。卞柔坐在一边，身上都是江南烟雨的温柔感觉。
我想丁湛心里是记挂着哥哥的，她只是不好意思回去，不好意思再和卞柔去争什么。明明是自己先放手，再抢回来，算是什么道理？她和我哥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哥绝不会因为别人怎么想而改变主意，只要丁湛点个头，他就能领着千军万马，红妆十里请她回家。别人说他做事妇人之仁也好，儿女情长也罢，只要丁湛不放手，他就不会放手。丁湛放手了，他还总想着拉一把，再挽回一下。
但是丁湛不一样，丁湛会考虑到大家怎么想，姐妹们怎么想，卞柔怎么想，哪怕是自相猜疑也好，丁湛愿意辜负自己，愿意辜负我哥，也绝不愿意辜负卞柔。因为在曹昂身死，她夜夜痛哭的时候，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卞柔，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抱着她，哄着她，忍受她的脾气。明明自己以前对她那么坏，出出刁难她，觉得她出生低贱，靠着皮相上位还要惺惺作态。原来这世界上，有些人的善良宽容，是没办法被乱世玷污改变的。
我和卞柔离开的时候，丁湛拉着卞柔说了很多话，又约定过年后再见。至于那些礼物，丁湛悉数退回。我回去了之后，告诉我哥的是：“哥，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希望的。我觉得嫂子还是喜欢你的。你给她道个歉，服个软，给嫂子个台阶下，就差不多了吧。”至于我哥第二天跑过去亲自道歉，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总之嫂子没回来，我哥说：“我让她改嫁了。”他坐在门槛上，竟然有些放松的感觉。我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或者一个人缩在床上不吃饭，但他竟然笑起来：“可能真的缘浅吧。”
我和诸葛亮一起回家，他负责拿礼物，我负责走路。我们在离我家还有一条街的河边分手，他笑：“要我帮忙送到家里吗？”我说：“不要。待会儿你要在我爹娘面前告我的状。”他也不多说，转身离开。我一个人拖着礼物汗流浃背，心想这玩意儿真够重的，真不知道诸葛亮那么瘦，怎么提着这么多东西还和没事人一样。我到了大门口，门上的装饰已经被翻新了，街上都是我不熟悉的景象。我竟不怎么敢上前认得这是我家了。门口有个机灵的小厮看见我，连忙上前询问：“是大小姐吗？”我说：“我是黄硕。”那小厮连忙接过我手上的东西，冲里面喊：“大小姐回来啦！”
我往里面走了几步，就看见我爹迎上来：“月英回来啦！”他看上去老了不少，不像是我熟悉的样子。我竟有些发愣，不敢相认。我像是在别人家做客一样，拘谨小心，不敢多说什么。我娘却还是我熟悉的样子。我看见她站在后面，试探着叫了一声：“娘。”她竟转身走了。我爹说：“唉！你娘还是那个臭脾气。”我不说话，心里有些难过。我爹说：“你还跟着曹公吗？”我点点头。我爹说：“我们黄家世受汉禄，你……”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大声说：“我哥哥是汉臣！我哥哥也是世受汉禄！”他摇摇头：“你这丫头。我不说别的，只是你在他身边我不放心。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他在徐州屠城，坑杀袁军，你知道吗？”我不敢说我不但知道，而且还在现场，只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他说：“月英啊，你是我的独女，你……我不奢求别的，只是望你嫁个好人家，一辈子高高兴兴的就好。”我松开他的手：“爹，我是回来过年的。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晚上的年夜饭吃得很尴尬，一家三口，只有我爹看上去很高兴，说什么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团圆圆过个年了。我娘只吃了几口就说胃不舒服，直接下了桌。我知道她恐怕不是胃不舒服，是心不舒服。我也不愿意再呆，吃了几口就说在曹操那边还有应酬，先行回了许都。我爹一个人坐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他制备了一桌子的菜，都还没有动什么。他一个人，似乎真的老了。
我是他唯一的女儿。这都是我的错。我背弃了我师门，让我的恋人陷于两难，让我的家人相互离散。但这就是我的道，一个人如果要坚持自己的道，就必然会伤害太多的人，但一个人没有了自己的道，他只好被伤害，然后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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