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出兵壶关口。三月，城破。高干走荆州，为王琰所执，斩之。我在端午如约回了襄阳，呆了两天便匆匆回来。有一天我坐在树荫底下看曹冲画画，画的是董白，芙蓉如面，金玉缀云。她眼睛是杏仁状的，眼尾偏生微微翘起，颇有些媚态，再染上浅敷的胭脂，像是春日里的桃花。孔融来拜访老友，途经此处，带着孔慧一块儿来，于是孔慧就站在旁边看曹冲画画。孔慧问：“仓舒哥哥，你画的是谁呢？”曹冲给画中人的嘴唇点上一抹亮色：“你猜猜看。”孔慧说：“是甄家的小女儿吗？我听说甄家的小小姐比甄宓还要美呢！”我拍了拍孔慧的脑袋：“你别问了，你不可能猜得到。”曹冲笑起来：“嗯。”孔慧一脸狐疑地看过我和曹冲的脸：“是不存在的人吗？”曹冲摇摇头：“一直在。”他说着，手下的墨笔勾勒出一朵一朵，重重叠叠的木槿花。那少女的脸颊被簇拥在木槿花里，显得有些妖异。孔慧想了想：“我知道了，她是齐侯之子，卫侯之妻。（语出《诗经·卫风·硕人》）”我觉得这话答得真巧，只夸画中人如庄姜般貌美，也是半点挑不出错误的。曹冲给画提上字，正是《硕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曹冲把画递给孔慧：“怎么样？”孔慧眨了眨眼睛：“仓舒哥哥，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美的人吗？”曹冲说：“无盐为妻，齐王视之，甚于西施。”孔慧说：“那这是仓舒哥哥的心上人咯？”曹冲笑：“是。”他这笑容竟与阿亮有些相似。孔慧来来回回看了那画几遍，轻吟一句：“这世上真的有这么美的人吗？”
八月，我随哥哥东征海贼管承。岁末回到邺城。
我的院子里新来了个姑娘，叫做阿琴，总是沉默寡言的。她脸蛋红扑扑的，上面缀满了小雀斑，看上去像是个苹果。她和王异一点也不一样，不是那种落落大方博学多识的姑娘，她也会写字读书，却让人觉不出她聪明在哪里，就连你知道她会读写的时候也要惊异：“呀！她居然会读书啊！”除了有的时候见不着她的人影，她几乎无可挑剔。
我和阿琴从外面逛街回来，看见有个小男孩站在司空府门口，皮肤被晒得黝黑，眉头皱起来，穿着身极好的衣料看上去却像是乡下插秧的孩子。阿琴似乎认识他，她走上前去，半蹲下来：“小少爷，您……”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孩子打断：“你谁啊？”那孩子像是个刺猬，一碰就把浑身的刺炸开来。阿琴说：“奴家是小公子手下的侍女。”那孩子说：“你认识胡绩吧？你跟他说，我走了。”说罢这孩子就转身要走，阿琴连忙拉住他：“小少爷何不进去？外面天寒，您……”“烦死了你！”那孩子猛地挥了一下手臂，竟没有挥开。那孩子恶狠狠地回过头瞪着阿琴：“你放开！”阿琴却没有放手，这一大一小就这么僵持着。
“放开他。”有人这样说，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我回头看去，郭嘉披着他那件狐裘的披风，站在门口，他身后半步跟着个有着黝黑皮肤的中年人，看上去竟和那孩子有些相似。阿琴松开手，退后半步。那孩子跳起来：“我就知道是你的人！”郭嘉没说什么，他身后那个中年人却瞪着那孩子说：“你怎么对你爹说话的！”是父亲教训孩子的口气。那孩子瞪着那中年人：“他才不是我爹！他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那中年人眉目间突然软弱下来，那孩子跳着脚怒骂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么没用！如果不是这样，我娘……”那中年人大声打断：“别说了！你再敢说一句，我……”那孩子大喊一声：“我娘才不会死呢！”转头就跑。那中年人对郭嘉说：“老爷，你看……”郭嘉说：“去找他。”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和郭嘉一起走在回廊上，我问他：“那是郭奕？”他点点头。我说：“你和他关系是怎么回事？”郭嘉说：“胡绩是他的亲生父亲，我聘他作为府中的管家。”我说：“郭奕这么对你，肯定是你一点威严都没有，你看我哥，他那么多儿子，哪个敢在他面前瞎嚷嚷的。”郭嘉说：“也许。”我问他：“你就这么放养他早晚要出事情。”郭嘉说：“我的时间有限。”我在心里想：托词。你还时间有限呢！明明是不是亲生的不想管！
你看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走着自己的倒计时，当你站在死亡的边缘的时候，你只好拼尽最后的生命做你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一个人与死亡苦苦拉锯，永远不会有人想象你的痛苦，直到最后一刻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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