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给曹冲祭天祈福，但这世上，天妒英才，从不留情。曹冲死在第二天的中午。哥哥一个人坐在他床边，抱着膝盖哭了。曹丕去安慰他，曹操一把把他推开。他擦了擦眼泪，指着曹丕说：“冲儿死了，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们的大幸。”他就这样冷冷地吐出一句话，在场的所有人脸色各异。曹丕却不觉得尴尬，只是默默退到一边。我看着曹丕，他比我印象中长高了不少，对了，他只比我小三岁，已经及冠了。他垂着眼睛，看上去恭谦卑微。他眉目随了柔柔姐，很温和的眉目，和哥哥，和曹冲的英朗不一样。但他的唇线是硬朗的，显出我在其他人身上都未见过的果敢刚毅。
我看着他，心中突然像是粹满了毒液。复仇是不明智的，但能让我得到快感。
我一直在那个房间呆到傍晚，心里盘算好所有的计划。如果要查曹冲碰过什么东西，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认定是曹丕下的手，然后毫不犹豫地杀了他，简洁明了。先斩后奏也没有关系，下毒暗杀也无所谓。我只是想他尝尝自己亲手种下的恶果。这世上命是很重要的东西，他太年轻，还没有意识到。
房间里的人陆陆续续走掉，只剩下我和哥哥还有曹丕。曹操说：“丕儿，你先回去。”曹丕行了个礼，从我身边走出去。曹操对我招了招手：“妹子。”我走过去，坐在床下。他坐在床沿上，低头看着我：“妹子，你听好。不要去查冲儿的死因。”他说得那么慢，像是在拿一根麻绳锯床腿。我说：“为什么？”他抓住我的肩膀，突然严厉起来：“不要查！你听见了吗？”我说：“仓舒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难道就这么……”
“啪”
“妇人安知国事！”他突然对我吼起来。我被他打了一巴掌，左耳都嗡嗡作响。我一边笑一边哭，泪水都流到嘴里，像是个疯子。他蹲下来，竟也哭了起来。他抱着我，不停地念叨：“妹子。妹子。别查了，别查了，好不好？”
他这样求我，我怎么能不同意？只有不查，我才不会去报仇。只有不查，曹丕才能好好活着。
我回抱着他，不停地念叨：“好。不查了。我不查了……”
我把灯光挑亮，看着周不疑。我说：“元直，你听好，仓舒的死因，不许查。”周不疑冷冷地看着我：“你害怕了？”我说：“不要查。”他冷笑起来：“你怕我查到你？还是怕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我说：“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掌管死间。回去吧。”周不疑冲过来，一拳捶在桌子上：“你说什么？”我坐着，抬头看着他：“我让你走。不用干了。”他瞪着我，突然一转头，猛地带上门：“你等着！”
第三天，我向哥哥说了一声，一个人去了那个小山村。我去找董白，找那个躺在木槿花下的姑娘。我从水镜里出来，走在路上。我想起曹冲和郭嘉，我们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我和曹冲还肩并肩地骑着马，那么年少无忧的样子，郭嘉的马车吱吱呀呀地跟在身后，细水长流的安和。他可惜自己总是要老的，现在比董白小，然后和董白年龄相仿，最后垂垂老矣，再也配不上地下的如花少女。可是世间就是这般造化弄人，他还没来得及和董白年龄相仿，就在此驻足，再也配不上他心仪的少女。我说从来没有活人娶死人，现在他真的死了，竟也成一段良缘。我想起李儒，想起他灰蓝色的眼睛。他这样的眼睛也看得见吗？他应该会问起那两个人吧？我要怎么回答。
死了。
我想起他怪异的笑声，也许他会咧开他干瘪的嘴唇，溜出桀桀的笑声。我应该会一拳打在他脸上，然后瞬间崩溃。
我走到篱笆前，那院子看上去新了一些，被打理了一下，木槿花已经结出了花苞，是血红色的品种。我问：“有人吗？”无人应答。我翻过篱笆进去，正好看见一个妇人走出门来：“呀！”我呆了一下。那妇人倚在门边，显得有些胆怯：“你是？”我问：“住在这里的那个老头呢？”那妇人似乎放松了一些：“他？他过年的时候死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就来这里暂住。”原来他也死了。那妇人让开门来：“公子可是他的故人？可要进来喝杯茶水？”我微笑一下：“不用。我来接小姐回家。”那妇人有些茫然：“小姐？”我指了指木槿花：“她离世了很久了，葬在花下面。我家少主让我来改葬。”那妇人点点头：“你……要去村里叫几个人帮忙吗？”我点点头：“好。”
那妇人让她的儿子去村里喊了几个人，于是大家就把那花挖开，那花下面果然是一具少女的尸骨，皮肉消逝，变成纯粹的白骨，绸缎的衣服消逝殆尽，只剩下布片和金银。我借了张草席，把她的尸骨小心卷了，把身上的钱都分给来帮忙的人们。那些人都是很淳朴的人，笑起来显得真诚。
我抱着草席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问：“那个老人家，葬在哪里了？”妇人答：“后背山上。我们这儿死了人都埋那儿。”我沉默一会儿：“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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