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小院子，门口白色的灯笼上写着“曹”字，看上去有些阴诡。我推开门，看见院子里的大树下，郭嘉抱着曹冲在教他读书，荀彧和荀攸在说什么，我站在门口，还能闻到荀彧身上的香味。曹冲先看见我，向我挥了挥手：“君筹。”荀彧抬起头：“小硕来了。”荀攸也微笑起来。我很少看他笑。郭嘉也看向我：“进来吧。”我笑起来，心口像是被什么塞住。我抬脚，跨过去一步，突然被人抓住手腕。我回头，是贾诩。他大骂：“你疯了！”我有些诧异，再回过头去，那院子里面的人都变成骸骨。我被贾诩拉着手腕，突然泪下。
我缓缓睁开眼睛，却没有看见贾诩。房间里有个老大夫，他看我醒了，突然惊喜起来。在房里的军士都欢天喜地地叫起来，有人出去叫人。张辽，李典，乐进都来了。乐进嘴快：“小公子，大夫说你一脚都跨到鬼门关里去了。”张辽说：“你太乱来。你左臂中了一箭，肺部穿孔，差一点就救不回来。”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我想问问他们，合肥怎么样了。李典心细，他说：“君筹。合肥无事。孙权已退。”我闭上眼睛，竟不知是悲是喜。
我一直留在合肥养伤。我听说张鲁投降了，哥哥很是高兴。我在军营里过的这个年。李典坐在我边上给我挡酒。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请他们喝酒，李典和我最聊得来。一晃，似乎有十年没说话了。他说：“君筹本不善战，何以至此？”我苦笑：“哥哥让我送令，实则是要让我与合肥城共存亡。”他叹口气：“想是君筹多疑。不过是丞相疑虑有失，故让君筹送令。”我笑笑：“你不明白。”他说：“有些事情，还是糊涂的好。”我动一动左手，里面的伤还隐隐作痛。我说：“我怎么敢骗自己。有人要我清醒。你说说，奉孝死了，把我哥和仓舒托付给我。我没做到。仓舒死了，他又要把我哥和周不疑托付给我。我又没做到。文若去了，他要把陛下托付给我啊，我真的累了，真的做不到。还好公达死的时候我不在旁边，不然他要把元常托给我。”我枕在膝盖上，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你们都把自己要守护的人托付给我，自己潇潇洒洒地去了。你们都觉得我那么年轻，还能活很长很长，长到你们爱的人都死了，我还要孑然一身地活着。其实我谁都守护不了，因为我不是你们。我只想一直被你们守护，哪怕五感尽失无知无觉也好。
四月，李典病逝。我坐在他的床前，半晌没说话。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要求过我的人。他没让我照顾他的妻子儿女。他只说：“君筹。照顾好自己。”我说：“好。”他三十六岁，英年早逝。军中为之举丧默哀。
五月，哥哥晋为魏王，以王女为公主。汉制，异姓不得封王。
七月，我回到邺城。我娘第一次给我写了一封信，我爹死了，让我回家奔丧。我穿了身丧服，回了襄阳。房子还是老的，棺材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披着白纱，前面摆着灵位，然后插着袅袅的香。我在棺材面前三跪九叩，然后站到一边。我娘冷冷地站在一边，她不看我，也不关心。大堂里面站着的侍女很少，来的客人也很稀松——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身后挨着屏风，可以听见刀光血影的狰狞。
我娘拿起酒杯，祭奠死者。她第一杯酒洒在地上，然后第二杯。我弯腰，握住她的手。她指尖冰凉，突然开始颤抖。我低声说：“掷杯为号，立除贼人。”她沉默不语。我说：“我爹刚死。你就要在他面前杀他女儿。”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打我骂我都好，但她一句话都不说，反而让我窒息溺亡。
于是我松手，她的杯子就掉在地上。
屏风后面的刀斧手破出，像是撕破我们母女间最后一层脸皮。我本能地拔剑。她一个人跪坐在原地，鲜血溅在她的衣服上。她抱着头，哭得很无助。那些刀斧手没有人管她。打翻灯盏，斩开烛台，撕掉这仅存的礼乐与体面。我的左手隐隐作痛，后背挨了一下，划出一道血口子。
这世上就是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父子相残，母女相食。君臣相疑，夫妻相离。
我有那么一瞬间，还是期待她能可怜一下我的。哪怕一点点的施舍，也好。可惜她忙着哭自己，还来不及把同情施舍给我。
“住手！”有人不知死活地喊了一声。没人听他的。那个人把我拉进怀里，替我挡了一刀。他这伤很重，砍在后肩。鲜血就把衣袍染红。我抬头看他，他笑起来，露出单边酒窝：“没事。”我还没问你有没有事，你说什么没事？他拿出令牌，为首的刀斧手行礼：“恕不能从军师之令。”那人举起刀，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把我揽在身下：“快跑。左边。”那刀斧手犹豫了一瞬，我迅速推开他，翻身逃跑。我挥剑，往左边一拐，竟是面镜子。我从那里穿回邺城。至于后来的事情，已经不是我所能顾及的了。
我后来听说，刘备只字未提这件事情。就当做是场梦的话，对大家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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