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哥哥亲征。刘备据险而守，坚持不出。司马懿弓着腰坐在我旁边说：“刘备是知兵的人啊。”我笑着说：“把背挺直。年纪轻轻的弯着腰做什么？”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说：“我最讨厌聪明人。”他说：“懿忠于公子，不敢说谎。”我笑起来：“我早已失宠于哥哥，你却得势。怎么说这样的话？再说我一无俸禄，二无爵位，唯一的倚仗只有哥哥，如今唯一的倚仗也要失去，仲达又何必多疑？”他低着头说：“狡兔尚有三窟，何况公子？公子之训，懿，断不敢忘。”我说：“别老想这些歪心思。你若是想飞黄腾达，只管做好眼前事便是。”司马懿答：“喏。”
时日推移，我军远道而来，渐渐处于劣势。赵云玩了一手空城计，而后击鼓射箭佯攻，竟吓得军士死伤颇多。五月，杨修被斩首。原因很简单，他想卖弄自己，说军令“鸡肋”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之物，想来哥哥必然退军，于是劝人趁早收拾行囊。我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是二十年前的时候，军营里有个年轻人。他和我一样跪着，却抬着头望着前面没有跪下的郭嘉和荀彧。他想成为特殊的人，但仿冒品比廉价品更令人厌恶。他不了解军事，他不了解人心，他更不了解哥哥。
过了几天，哥哥退军，放弃汉中。七月，刘备自立为汉中王。我去了一趟汉中，办成寻常人家的姑娘，还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发髻。我不会梳头，只会简单地扎着。阿亮还是笑着迎我，笑容里面却很疲倦。我问他：“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他微笑着说：“忧国。”我笑起来：“孔明先生终日都在忧国忧民吗？”他愣了一下：“你许久未曾这样说话。”我也愣了一下：“老了。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先是魏王，现在又是汉中王……”我说：“你看看这天下谁都不是忠臣，哪有什么忠臣啊！”他默念一句：“他不一样。”我说：“刘备给你灌迷魂药啦！这天下谁都一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突然问我：“那你呢？”我说：“哥哥位极人臣，我自然要跟着他享荣华富贵。”他说：“你跟随曹公的时候，他不过是据守兖州尚且不足的诸侯，如何与今日相提并论呢？”我说：“那是我欠他的。我把他全家都害死了。”他笑一笑，不再与我争辩。
我回去，正好赶上封后大典。哥哥立柔柔姐为王后。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立除了丁嫂子之外的人做王后，原来海誓山盟，情真意切也不过如此。封后的典礼很盛大，柔柔姐很少穿这样华美繁杂的衣服，显得很漂亮，哥哥站在她身边，笑起来竟显得老迈。他从前站在谁身边都显得年幼狡黠，现在竟是身不由己一样的落寞。他有的时候弯着腰咳嗽，显得比以前还要矮小佝偻。我站在下面看着他，突然很难过。
他提前离席，我跟着他走过弯弯曲曲的路径宫墙。他走到亭子里面，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是我们曾经吃过最后一顿团圆饭的亭子，现在朱漆剥落，垂垂老矣。我站在藤蔓繁杂的走廊背后，看着他悲伤交叠。
我走过去：“哥。”他不抬头。我弯腰拍着他的背：“柔柔姐也挺好的。”他不说话。我说：“曹丕不是长子，只有立柔柔姐为后，他才是嫡长子，对吗？”我说不出安慰人的话，一出口，就是这样冷硬的语调。到底，是为什么而悲伤呢？我半跪在他的脚边，仰头看着他的脸，突然感到悲怆：“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弓矢，尚安所施！”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封信。远在东吴的不认识的人，给五间之主的来信。那人字体漂亮，语言恭谦，约我三月之后于江夏相会。而今刘备自立为王，欲拥汉中而吞天下，东吴与魏，唇亡齿寒，辅车相依。不如暗定盟约，以备不时之需。那人说话的方式很漂亮，总结起来不过以上几句。东吴，以诸葛瑾为首的亲蜀，以张昭为首的自立，亲魏的却是很少。然而当下局势变动，做出这样的决策，却也可以说是审时度势至极。
那写信的人我没见过，却也听说过他的事情。十二岁为家主，二十一岁出仕孙权幕府，孙权对他很是看重，招其为侄女婿。但他跟随孙权十几年，未曾出任将帅，唯一的战绩，是讨伐山贼。他很年轻，只比我大一岁。但我跟随哥哥将近三十年，大小战役无数，他却永远只作为孙权的幕府随仕。
我想了很久，最后说：“杜九，我想见见他。替我写一封信，我会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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