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哥哥的病更重了，精神却很好，只是吃不下东西。我日日和他说话，他说起以前的时候，他跟着郭嘉去阳翟，那里风光很好，人也良善。第二天，他叫人来立遗嘱，一屋子的人都站着。他记挂的都是不重要的事情，妻妾分香，想走的尽可离去，至于他死后，就葬在邺城，无需陪葬，只着常服入殓。然后他不再多言，也不再论及嗣位的事情。所有人都出去，我还坐在他的床边。他说：“我不想去邺城。那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你就随便给我选个地方。”他说起话来像个小孩子。我说：“那我送你回谯县，好不好？”他说：“那些老头子烦死了，还要管着我。”我觉得有些好笑，他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担心祖宗要管着他。我说：“我知道了。”他说：“我想阿湛了。”我说：“那我去把她迁过来，好不好？”他说：“好。”他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又说：“还是不要了。省得她看见我这个老头子还要和我吵。她总说她一个人过得开心些。”我说：“那我去把奉孝迁回来好不好？”他说：“他见了我，该认不出来我了。”我笑着说：“怎么会？他从来不靠外貌认人的。”他于是笑起来：“说的也是。”
下午，他突然病重。所有人都围在一边，像是守着什么东西，有人期待着他吐出点宝藏，有人希望他不要离开。我坐在角落里，听着他和曹丕说话，他说他最惦记丁嫂子，他说起曹昂，说起曹冲。最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说了。过了半个时辰，御医说，他死了。曹丕跪下，嚎啕大哭。里里外外的哭声一片。许诸坐在地上，他一个人呜呜地哭，不发出声音。我对他说：“仲康，别哭了。”他反而哭得更难过了。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曹丕：“子桓，出来说话。”他擦干眼泪，跟着我出门。我说：“哥哥的丧事，交给我来办吧。他不想去邺城。”他还要开口，我说：“我跟着哥哥三十年了，还没有你说话的份。我办完了，就走了。”他说：“走？”我笑得几分无奈：“回老家，今后，都不回来了。若是太子有疑，大可征询仲达，再做答复。”他说：“季父乃是长辈，跟随父亲已久，难道……”我说：“这样的客套话就不必再说了。”他说：“那……”我说：“五间，我会交给郭君。这样，你可还满意？”他连忙低头：“不敢。”
我到地窖里挖出了哥哥的酒，只有一坛，上面的字像是鬼画符。不是哥哥的字。哥哥的字很漂亮。这是郭嘉的字，仔细看来，似是“子衿”二字。我请人去邺城，把郭嘉的棺材挖出来。我远远站着不敢看，这样，他在我心里还是有血有肉的生动模样。改葬要做法事，给死者换上新衣服。我让许诸把哥哥的棺材先从洛阳一同运出，在邺城汇合，再到阳翟。我和许诸乔作兄妹，运送父母的棺椁还乡。许诸一直流泪，也不说话。他眼睛都哭出血丝来了，我也不劝他。有什么可劝的呢？许是路途遥远，他哭得太久，眼睛哭得看不清了。大夫说他不能流泪见风，不然就彻底看不见了。他这才勉强止住哭。我每日给他换药，也说两句话。有一日他问我：“另一个棺材里是什么人？”我答：“是丁夫人。”于是他不再问。
我们把他们葬在阳翟的山上，山下的百姓问起我们父母是名姓，说是也许可以找到祖坟。我说：“不必了。家父是庶出，早年间家人四散，如今怎么找的到呢？若是葬入他人祖坟，想来也不得安宁。”
我在他坟前把酒打开，清香扑鼻，不似凡俗的酒水。那酒倒出来竟带着浅黄绿色，一股草木的味道。有什么的在里面撞击，哐啷哐啷地响。我先撒了三杯祭死者，又给许诸倒了一碗。他喝了：“好酒。”我再给自己倒，的确是好酒，竟没有腥辣的味道。我这样轮了几圈，那酒便空了。最后倒出来的，是块玉佩，一面刻着徳，一面刻着孝。原来这玉佩他还是捞上来了，藏在了酒里。
在山脚下的农户家里吃饭，那农户一家四口，一个漂亮的小女儿，还有一个在襁褓里的儿子。父亲瘸了腿。吃饭的时候，父母二人都宠着小女儿，给她夹菜。襁褓里的儿子饿了，哇哇地哭。我说：“夫人，孩子饿了。”那母亲才慌乱地把儿子抱起来。我问：“为何只宠着女儿呢？”那母亲支支吾吾，那小女孩却说：“爹娘说了，弟弟养不活的，反正也要去打仗，都一样。”那母亲略有怪罪地看了她一眼。我叹了口气：“是……”是这样的。
我先行回了邺城，司马懿站在门口，穿着春日的单衣。我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仲达，现在是你的天下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递给我。我打开看，原来是史官的底稿，魏王世家。他说：“用不上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曹丕要改朝换代了，今后，哥哥再也不是汉臣了。我细细看过，这里面原来都是我的事情：曹硕字君筹，襄阳蔡州人。少慧敏，操养为妹。年七岁，从操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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