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风呼啸而过的时候,那个人正在一场梦里死去。
然而睁开眼,却只见头顶陌生的青色百花帐,帐内昏昏蒙蒙。帐中人醒了很久,才伸手拉开轻纱,去看外面的世界。
这是一处竹山。放眼,漫山遍野的竹梢里,极难得见到一片不一样的树叶。
小楼孤零零地立在这片竹海中,每逢起风的时候,楼里到处都被吹得哗哗响。未散尽的一点漆味,也会被吹到人的鼻端。
这是一座崭新,精致的小楼,与这座竹山格格不入。
那么它为什么会存在呢?
冷风吹过竹林,仿佛更添了一分清寒和清高,撞上她的额发,撞得发丝起落。她咧咧唇齿,像在嘲讽谁,笑得难看又冷漠。
这座楼是为了囚禁她而存在。为了禁锢她,他特意在远离人烟的竹山修建了一座小楼,把她关进这里。
天色已暮,云山已沉。
暮霭沉沉是天色,冰冷无情是人心。
哑女见她醒来,在室内点了灯。这种多风的木质小楼,灯是飘在水面的,被琉璃罩隔开,完全不怕失火。
但如果人把它拿出来呢……
她的眼光沉了沉,无数个恶毒的想法在脑中翻滚,这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阴森,而且渗人。
就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然而头痛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回过神,她拢了拢头发,斟上一杯茶,灌入烈火灼烧一般的咽喉,由它去熨贴五官百感。
——也不由自主地,唤醒了似乎被冰封的记忆。
那场噩梦中,情郎搂着她,亲密无限,抬手却给她灌下烈酒剧毒,呢喃说:“赐死怀中,是我对你最后的恩宠。”
“待我君临天下,许卿永世繁华!”
“天下与卿卿,一样重要!”
浮光掠影里,还有那时愚蠢又天真的自己,在午后繁花似锦的花园里,满脸哀怨地对着海棠花问道:“陈郎为何还不来,是不是改了心意?”
“对不起卿卿,赐死怀中,是我对你最后的恩宠——”
陈郎拿着她送的手帕,缚住了她的眼。
字字如刀,句句断肠——
颤抖着,双手抱住了头,颤抖着,蜷缩在地上,冷汗爬满额头。她想放空大脑,却控制不住,只能任由那些话语字句,一遍遍割裂心脏肺腑。
“许卿永世繁华。”——是他温柔的眼,含情脉脉。
“天下与卿卿,一样重要。”是他握紧的手,十指缠扣。
“对不起卿卿,赐死怀中——
赐死怀中——
赐死怀中!”
“啊——”疼痛逼得她呻吟出声,抵着墙浑身抽搐,强涌而出的记忆如同此刻的她的身子,冰凉疼痛,带着黏腻恶心的汗味。
“嘭——”青花茶盏被扫落,碎了一地。
她也曾如这青花瓷,受上天恩宠,享世人赞誉。
“嗯——”声音痛苦而嘶哑,冷汗变成了热汗,顺着脸颊淌下。筋肉开始痉挛,一抽,一抽。她哆嗦着爬起来,想灌一口茶,却忽然又一阵疼痛袭来。
茶杯终被摔到墙上,摔得粉碎。
人也终是晕了过去,伤痕累累。
哑女默然等在门口,听到房内声音忽然息了,这才轻轻地走进去,扶人,抱起,放到床上,然后收拾了地上的碎片,离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寒意渗透肌肤,她想拉开被子,手却很无力。费力地转了个头,只感觉呼吸时气息灼热,背上又好像有冷汗把衣服粘住,难受,又不堪。
看到月儿时她愣住了。
窗是圆的,床在窗下。窗棂和屋檐把圆的上下截去,只在中间留出一片夜空,一轮金黄的明亮的圆月挂在天上。
像是中秋一样,温暖,团圆,的明月。
她不再想拉被子了,她想父母,想他们九泉之下沉睡,是否能搭上被子。
他们的魂魄,又将在这轮月下,飘荡向何方?
泪水沿着眼角滑下,直到她半昏半睡,失去意识,才渐渐止住。
一个夜晚,在悲痛中过去。
清晨,竹鸟和铜铃一起叫醒了两个哑女。她们不慌不忙地起来,穿衣,洗漱,然后一个进了厨房,一个拿起了扫帚。
院子里的落叶被扫净了,养了莲花的水缸里的落叶也捞起来了,花盆里最娇艳的一支棠花被剪了下来,送去娇娘的卧房。
青色的百花帐被拉开,用兰钩挂住,然后绑上这支海棠。
绑好后哑女回头看床上的人,她满脸潮红,浑身是汗,已经在高热中失去了意识。哑女匆匆下楼,从一个写着发热的柜子里取出一包药,匆匆煎了来喂她。
昏迷的人像是不想求生,牙关紧咬水米不进,那药汁灌了一半,洒了一半。
然而命运总这么会捉弄人,有的人小心翼翼奋力求生,却逃不过一次风寒。有的人糟蹋身体无心存活,却偏偏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大病。
高烧既没有把她烧死,也没有把她烧傻,她反而活得更明白了。
他喂了她毒酒,又在最后一刻灌了解药。他小心翼翼藏起她,又不让人仔细照料,巴不得她能自然死亡。
舍不得她死,也舍不得她生——呵呵。
陈——耳,东,为陈。
她枯瘦的手指沾了药汁,写出黑色的一个陈字。
然后伸手,一巴掌拍碎,抹平了这个字。
有几滴汁水溅到脸上,她没有擦,只专注地用力把掌下的陈字碾碎了,又合紧湿漉漉的手掌。黑色的汁水像是心头的毒液,顺着她的皮肉一点点流下,在掌缝里汇聚,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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