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长平下了入秋第一场雨，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隔日一早便放了晴。
梁国的新皇后坐在太液池边的山石上，望着高远的青空，心中泛起淡淡的乡愁。
元劭对她很好，处处顺着她，像父王那样宠着她让着她。
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帷幔。
作为元劭的妻子，她要见元劭，还要请黄绰通禀，虽然黄绰从不为难她，可总归是觉得麻烦极了。
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夫妻呢？
她的母后要见父王，只要掀开帐子就能进去了，才不用在外面儿等半天呢。
敕勒公主成婚，按照礼节该送一把金刀给驸马，昨晚上宴饮，她送了把金刀给元劭，邓婕妤提及她曾在敕勒指挥军队打仗，假模假样地夸她巾帼不让须眉。
元劭瞧着似乎是不大高兴，她也不知哪里错了，就问元劭为何不快，元劭也不肯回答她。
元劭说话做事就像玉河河道，九曲十八弯，就连吃菜的时候也秉承雨露均沾的原则，每样都吃，叫人难以摸清他的喜恶。
皇后越想越是郁闷，把太液池当成丈夫的脸，往湖面里仍了几颗鱼食，对金叶说：“这儿的天没有敕勒的蓝，马球场也没有敕勒的大。”
金叶左右四顾，见无闲杂人等，一屁股坐在皇后身边，用敕勒话发起牢骚：“是的呢，规矩很多，学了这个，就忘了那个，唉，做人为什么要这样给自己找烦恼呢？玉蝉宫的人还总笑话我们是蛮夷，说我们学规矩，就像猴子学人戴冠帽。还说陛下娶了个蛮夷皇后，他的阿爸如果知道了，会从坟墓里爬出来骂死他的。”
“金叶！不得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长秋宫司仪女官蕊/珠抬头挺胸站在皇后背后，脸拉得老长。她听不懂敕勒话，但只瞧金叶鬼祟的表情，就知道没说好话。
细蕊却说：“蕊/珠姐姐，这儿没旁人，发几句牢骚也无妨。”
金叶拿玉搔头挠挠头，用半生不熟的中州话说：“我没搬东西呀，话说……你们两个名字怎么都一样？我经常分不清你们谁是谁。”
蕊/珠脸色泛青，顿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肚子的教训话瞬间咽了下去。
“蛮夷就蛮夷呗。”皇后神情倔抗冷傲，说出口的也是中州话，“既然瞧不惯我，真有本事，就让陛下废了我这个皇后，我还巴不得回敕勒去潇洒自在呢。”
长秋宫宫女全都大惊失色，皇后身边霎时跪倒一大片。
“皇后，是奴婢御下不严，奴婢一定会责罚那些搬弄是非之人。”蕊/珠匍匐在地，脸上的妆容哭花了一片。
“玉蝉宫的人你能动吗？你和我的俸禄还扣在邓婕妤那里呢。”皇后斜睨蕊/珠一眼，然后对着澄澈的湖面，整理高耸的云髻，手指轻抚步摇上的衔珠流苏。
长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邓绢的美貌不如落霞，元劭到长秋宫多是留宿，去玉蝉宫都是作为父亲看望代王，从没过夜。
作为一个妻子，邓绢显然已经让元劭感到厌倦了。
但元劭对邓绢的信赖远非新皇后可比，梁国后宫大权还在邓绢手中，宫人的赏罚陟黜都是邓绢说了算。
蕊/珠等人跪在那里，大气不敢喘一下。
落霞见这些整日黏着她的宫娥头都埋得低低的，对金叶使了个眼色，做了个逃跑的手势。
金叶大喜，一手抱起红漆食盒，一手提起落霞长长的宝蓝裙摆，两人轻手轻脚溜走了。
听说今天太极殿请了高僧来放焰口，落霞在宫里无聊得紧儿，很想瞧瞧热闹，可元劭说她心中无佛，欠缺虔诚，一口把她回绝了。
她天生好奇心重，元劭越不许她看，她反而越想看。
落霞和金叶跑到太极殿后的花园中，远远的就听见喧喧嚷嚷的梵呗，落霞也不敢走近了，只敢偷偷躲在站在大殿墙后面看，好在她有从阿莫赫那里抢来的千里镜，隔着老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场面的确很壮大，长长的僧人队伍，持着引磬铙钹，吹吹打打，围着一座高台绕来绕去，远远望上去像只大蜈蚣。
枯枝搭就的高台上磨盘是那么大的莲花座，元劭盘腿坐在莲花座上，戴着毗卢帽，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抓一把粟米撒一把。
和尚堆旁边站着一排红红绿绿的人头，都双手合十跟着元劭念叨。
落霞对金叶念叨：“他一会儿信道一会儿信佛，一点儿都不专一。”
金叶从食盒里取出一颗大蜜枣，送进落霞嘴里，又拿了一颗自己吃了：“这应该叫雨露均沾——他信白鹿神吗？”
“肯定不信，改天我忽悠他一顿，说信白鹿神能延年益寿，没准儿他就信了。”落霞把千里眼拉近了，发现霍霄、项冲、陆离都在那堆红红绿绿里，三人表情都非常呆。
“霍霄这头大豺狼，收拾一下还挺精神。”落霞仔细看过每一个人堆里每个年轻人，嘴里絮絮叨叨，“独孤驸马也挺好，就是个子矮了点儿。崔公子又高又白，但没有霍霄有男子气概。果然还是乘凤最好看，他长高了不少，有男人的样子了，刚认识的时候，我可分不清他是妹妹还是弟弟。”
“乘凤哥哥也在？”金叶两眼放光，雀跃地直跺脚，“公主，快，快让我看看。”
忽然，落霞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喊：“皇后！求求您停下吧，前面儿就是太极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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