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韩非所说，韩王虽被韩宇挟势以迫解除了针对韩非的禁令，却不打算放过李开。不为别的，只因他知道太多百越钩沉往事，他活一日，韩王便要坐立不安一日，以韩王刻薄寡恩的性子，自当杀之。
这一点，韩宇无可奈何，不过他相信韩非另有安排，不会让李开不明不白地再死一次。
二人并肩走出宫门，听得姬无夜遣人来带话，说是将李开围堵于城中某处，请他们速速前去，见证此贼人之死，以了结案件。
韩宇余光扫向韩非，见他神色淡淡，眉宇间沉淀着说不出的悲悯，眸光却静得犹如寒潭，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中，便没有多说，让传话之人带路。
从韩宫至李开被围截之地不过盏茶功夫，想来韩王若是知道这危险人物竟离自己如此接近，晚上睡觉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穿过重重把守，搭弓上箭的兵卒，韩宇和韩非走到姬无夜身旁，只颔首行礼，不理会他嘴角略带得意的笑容，自顾自仰头朝面前房屋的屋顶看去。
只见在那灼目的日光下，一披着黑衣，面容可比的下等奴仆立于屋檐，仿佛一缕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令天地为之黯然。
在他身上，韩宇全然找不到一点记忆中右司马李开的俊朗英姿，只有沉沉暮色。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句诗反过来说也成立。
难得的是，即使受兵戈所指，他亦从容淡漠，以傲骨撑起了残破的躯壳，不坠昔日盛名。
“可叹……”韩宇心头有些滞塞，他想起历史上诸多兔死狗烹的记载，想起很多一度让他愤懑的事例，再联系到被韩王、姬无夜污蔑的李开身上，不禁低声道：“一腔赤诚，全喂了狗。”
他把音量压得极低，几乎是将每个音节含在口中发出的，除他自己以外，周围人中只有离他不足一步之遥的韩非听见了。
韩非虽已有救下李开的万全之策，但一码归一码，这并不妨碍他替李开心寒。韩宇此言固然有不敬君父之嫌，却也实实在在地说出了他心里的话，让他暗自点头。
是啊，李开忠心耿耿，换来的却是如斯对待，可不就是一腔赤诚全喂了狗吗？
屋顶上，李开本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灵敏的听觉捕捉到风中散落的韩宇的感慨后，蓦然感到心灰意冷，什么也不想说了。
世道如此，慨叹又有何用？难道他抒发了胸中怨怒，便能追回消逝的时间，挽救一切吗？便能让今日之景不出现于自己身上，并永远杜绝吗？
若是不能，何必做这败犬之吠，做那愤懑而死之态？
如此，除了委屈自己，为难牵挂自己之人，令亲者痛仇者快之外，毫无用处。
思及至此，李开自嘲一笑，讽刺地看向姬无夜：“大将军，动手吧。”
从今日起，李开即使死里逃生，也将不能再行走于阳光下。
与其郁气横生，不若潇洒离去。
姬无夜冷笑，抬手正要示意弓箭手放箭，却冷不防听韩宇说：“将军且慢。”
眉梢一挑，姬无夜回望过去：“四公子有何见教？”
韩非的目光也随之转移至韩宇身上，只是既无困惑，也无诧异，平静得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
韩宇努力收敛起咸鱼本性，从容地淡笑道：“李开将军虽犯下大错，却也曾为韩国鞠躬尽瘁，立下汗马功劳，万箭穿心实乃酷刑，还请将军留几分颜面给他。”
说着，不等姬无夜反驳，他兀自唤出暗中跟随自己的千乘，又道：“我义子千乘，于射艺一途颇有建树，百步之内，只需一箭便可洞穿犯人的咽喉。将军若不介意，就让他送李开将军一程如何？”
姬无夜眯眼，来回看了韩宇数次，狐疑地问：“四公子该不会另有企图吧？”
韩宇笑而反问：“将军倒是说说我能有什么企图？”
姬无夜哑口无言，不过他没有放弃，而是转头问韩非：“九公子乃此案主审，此事还需由九公子定夺。”
“原来将军还知道我是此案主审啊？”
韩非浅笑着挤兑了他一句，又与韩宇对视一眼，正待开口，就见刘夫人，也是从前与李开两情相悦的火雨山庄大小姐着素服匆匆而来，泪盈于睫，面对韩非一副哀求之色。
韩非笑容一敛，面色骤然变得复杂。
刘夫人近日丧夫，还因李开的劫数心神大恸，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不过强撑着，但步履踉跄，一到韩非身前便险些摔到他身上去。
韩宇正好在旁边，见状，伸手扶了一下，没让她真摔进韩非怀里。
韩非素有风流之名，刘夫人又恰逢夫丧，二人若是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只怕会让韩非本就不顺的路途平添坎坷。
反正姬无夜肯定是不介意把脏水往韩非头上泼的。
韩非看了韩宇一眼，知道他此举只是顺手为之，并无他谋，便感激地笑了笑。
刘夫人也明白自己不该来这里，可是她不想连李开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当年一别，十数载光阴匆匆，他虽风姿不复，傲骨仍在，依旧是她梦里的良人模样。
纵物是人非，唯爱不变。
韩非轻叹一声，对刘夫人摇摇头，再向韩宇说：“四哥，有劳了。”
话落，他侧身面向韩宇，仿佛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不忍卒睹。
刘夫人霎时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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