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一片赤红。叶峥走在前往主堂的村道，脚下的路仿佛绵延无尽，无论如何绕道还在原处，前方的一切是无法触及的蜃景。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默念着，时而大声呼喊，渴望心中人的回应，已声嘶力竭。
“啊！”重心一倾，虚脱倒地。这虚幻又压抑的世界，窒息的感觉却无比真实，他按压着沉痛的胸口，却再难站起。无助，徘徊……这就是梦魇？这就是被梦魇禁锢的滋味？
“哈……雪义……”
他在哪里？
匍匐在地，叶峥艰难地喘息着，不知世间又过去了多久。因痛苦而迷离的眼里，渐渐开始看到人影。
车轮声交织着铁蹄声，是人？有人……他们在走动。叶峥撑起沉重的身躯，抬头看。
“啊……！”
是雪义！
那个飞奔而去的孩子身上伤痕累累，一只手臂瘫软着。孩子是清醒的，但眼神却空茫失神，两个健壮的士兵将他连拖带拽，一辆载满少年村民的囚车在前，他们将孩子推了进去。
“等……咳咳！慢着！”叶峥拔腿冲上去，“你们做什么，放了他！”
囚车中挤满了惊恐哆嗦的少年少女，小雪义的双手被木枷锁起，虚弱的孩子倒进人堆里就再也没有起来。
咯吱，咯吱……囚车缓缓前行。
“雪义！不要……”为什么？为什么就在眼前，他却永远追不到那孩子的身边？
叫喊和奔跑都是徒劳。叶峥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被囚车拉下了山，颠簸在漫长的官道。他就这样跟在那囚车后头，十里，百里……又不知走过了多长的路。疲惫和痛楚依然真实，无法到达的前方宛如幻境对他的作弄和嘲笑。从南向北，多少旷野高山，他放眼一片苍茫，这就是囚车的前路。
孩子醒了，无神的双眼丢了魂，只是痴痴地盯着一处。颠簸的道路从南向北，暴晒的烈日之后，是高山的冷风，囚车中的孩子们蜷缩在一起，只有小雪义靠在栅上，脸冻裂了，手脚也冻得通红。
孩子奄奄一息。这幻觉还要持续到何时？他是一个跟在囚车背后的幽魂，数过日复一日，却一次也无法触碰那个可怜的孩子。暮春已成暮夏，他们将染病而死的囚子丢进奔腾的河，当北平的风吹开了黄栌花，囚车中体无完肤的孩子只剩寥寥数个。
“雪义……”
叶峥终于明白。他越想走到雪义的身边，就越是陷进梦魇之中不得脱身，彼此都无法苏醒。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醒醒……！”
和我一起醒来啊，雪义！
“雪义！！”
孩子一直昏着，沿途经过卫所，他们以为这昏迷的孩子支持不住了，怕是咽了气，便只带走了清醒的囚子。囚车又开始前行，叶峥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跟去，他呼喊那个孩子，最后孩子还是没有醒来。
“是谁……？”
孩子虚弱地睁开眼，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无忧无虑，天真地怀抱着理想。对他冷漠疏离的阿公和舅父会怜惜他，淘气的妹妹总爱粘着他，他有一个可怜又有些可怕的娘亲。娘亲病了，他渴望她能好起来。
眼前飞过一只蝴蝶，翩然带走了他的残梦。他看到的是深红的城垣。
那是宫墙。叶峥远望着他再也无法靠近的一切。一个身材丰腴的老人走来，白面无须，身着华丽朴服，手上的翡翠扳指引人侧目。老人牵着孩子走出囚俘的队列，深红的宫墙外银杏纷落。
叶峥眼里滑出一滴泪，渐行渐远的孩子，消失在他褪尽色彩的眼里。
世界只剩下黑暗，却不是宁静的黑暗。
叶峥听到了声音，是那个沙哑的，乖邪的声音。怒火顿时染红了他的眼，世界变回那梦魇中的赤红。
沙哑之声，似笑非笑：
“你……就像那破掉的贝壳里掉出来的一粒珠玑。”
“有点价值，却不太中用。”
“你本来还可以再长大一些的，可惜了。”
覆面的男子抓住孩子纤细的手，孩子凄声喊叫，脆弱的肩臼被生生卸下，失去抵抗的孩子被拖行在血迹斑斑的广场。
“你的娘亲，还在闺中待嫁，却已怀子。”
“温婉贤淑的女子和山下的情郎私通，珠胎暗结。本该长留在山中，却因此得以外嫁。我原以为……她只是风韵和那个女人有些许相似，没想到……呵呵，实在难得，实在奇妙。”
“让我不得不在她身上，做了一些花样。”
“在当年睚眦堂的酒宴上，她和众多睚眦堂的精英都中了醉颜散，她倒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一直反抗……直到失去意识，一夜过去，最后还不是一片狼藉？”
“哈哈哈……哈哈哈……”
“你——！”叶峥一双红眼看着这一切，他愤然冲向诡笑的男子，一手扯下他脸上的黑纱——那张中年人的面孔竟是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皱褶，宛如被水泡发一般苍白而扭曲。
“那个孩子死了么？死了，应该活不成了，但是又没有……还是有一个孩子被生了下来。”
“破茧的是原来那只蝴蝶么？还是取而代之的黄蜂？”
“你觉得会是哪一种呢……？”
被叶峥死死掐住的喉咙还在不断发出刺耳的诡笑，“住口！”叶峥将此人重重扑倒在地，然而地面却在这一瞬间变成流沙，世界在向下倾泻……滑入黑暗，他没有放开那副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干瘦身躯，怒火之下，那人的颈椎被他生生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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