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明光还来不及细想他为何会认得自己，冯月刚已经趿拉着鞋起来，下颌一疼，冯月刚扳住他的下巴，从眼睛缝里把他看了个精光。
“我记得你，你去把琴取来，给大爷弹一曲。”
明光拒绝了。
但他还是去南苑拿琴了，期间路过铜柱殿，活像个梁上君子，唯恐被齐容看见。
因为冯月刚紧接着说——弹一次一份银骨炭。
银骨炭出自京之西山窰，其炭白霜，无烟难熄，是上等的好炭，明光想起齐容金冠一顶的惨样，心头一软。
当夜齐容在铜柱殿等到子时，也没有等到明光回来，那个月白衣裳的公子，好似消失在偌大的宫墙内，杳无声息。
齐容不尊贵地坐在门槛上，虽然硌的他腚痛，仍努力支着肉嘟嘟的手，一脸肃容的等待着，天幕内依稀记得昨儿还是满月，今日又亏。
齐容等着等着，挨不住睡着了，明光回来时便见他一头栽在殿门外。
等把齐容折腾上榻，已是后半夜的事了，明光没处儿睡，就搬了张矮墩子，靠在床头打盹。
待到卯时，内禁之中陆续苏醒，这是寻常皇子上早课的时候，齐容虽然不去训学堂听课，也准时醒来。
他醒来时觉得被褥比往常重不少，用力扯了扯，才发觉明光趴在床头，睡得不省人事。
“……真笨。”
齐容眼中喜悦的火苗一跃，旋即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床榻空的很，这个人要坐着睡，不是笨是什么。
他费劲的把明光搬上榻，拍了拍手，这才感觉僵硬冰冷的十指流了些活血，他手脚麻利的给自己中衣外裹上厚实衣物，去殿中一口井里舀来水净面，做完这一切，搓了搓手，往指尖呵呵气，回头又把明光被角掖好。
小皇子心满意足地去庭里背书，等明光满脸倦容地露出一个头，靠在门框边上时，他正背到：“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
他回头吓了一跳：“明光？你眼底下怎么青黑？”
明光后知后觉地道：“是么？”——半个晚上都被冯月刚缠着，他半条命都要没了。
彼夜，他取来琴把戏班子里学来的曲儿颠来倒去地弹，指腹磨得通红，他很想停下来，哪怕歇息也好，但是冯月刚斜靠着，眼神半合，手上轻轻打着节拍。
这副样子，明光害怕一旦停下来，那说好的半盆银骨炭就没了。
直到后半夜，冯月刚才觉得困了，挥挥手示意明光停止，又踱到门后，一口气拉开门。
——门外一丛听墙角好奇不已为何师傅屋里有夜半琴声的小太监，如鸟兽散。
明光因此才得令回去，等今儿辰时，再去内务府领炭。
齐容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明光顶着他狐疑的目光自若说道：“回戏班去了，说宫里有主子要办宴，请我们作只曲助兴。”
宫里的主子，自然是齐容的姨娘们，齐容一向憎恨她们攀高结贵溜须拍马，嫌恶的别过头，不再多问。
见齐容又开始背起书，明光好奇地过去：“你既然不跟其他皇子上学，又为何要读书？”
“当然是为了让我父皇看见我。”齐容理所当然地道。
明光吃惊，没想到他只是为了皇上的注意。
“我父皇曾经也让我坐在他肩头上逛御花园。”齐容说了一半，见明光无动于衷，不由提醒，“他可是天子，九五之尊！”
明光这才配合的露出无比崇敬的眼神，齐容点点头，满意地续道：“我娘也是宫里凤毛麟角的美人，我娘她温柔婉和，阅书千卷，记事起就带我读千字文，虽然她后来犯了错，别父皇关了禁闭，但是每月我都修书两份，交给母亲的贴身宫女红木，和母亲对话，就上旬时，我说我有她胸口那么高，她还不信哩。”
齐容说起亲人婆婆妈妈的，他讲到一半停顿了下，也意识到自己婆婆妈妈的，他掀起眼皮子偷偷瞄了一眼明光，后者靠在门边，笑盈盈地望着他，没有半点不耐。
于是齐容便拉着明光说了一早上。
到了夜里明光又用同样的借口溜了出去，冯月刚答应给他的半盆炭。
要是有哪怕半盆银骨炭，也能不眠不休烧上一宿，他是个妖精，没那么金贵，但齐容好歹可以不用蜷缩着过夜。
冯月刚是个守信用的太监，不知这是他当上总管所凭借的唯一品德，还是半盆炭而已近乎扶贫，他实在没有出尔反尔的欲望。
总而言之，明光端着这盆“戏班子赏的炭火”回来时，齐容从书案后抬起头，又惊又喜。
是夜铜柱殿里置起炭炉，当朝五皇子挽起袖口，像个初放纸鸢的稚子，喜气洋洋地坐在炉边烤手，他一高兴就背起诗来，从高权文背到西禽攀崦赋。
殿外有个水蓝色氅裹身的纤细女子，路过铜柱殿，先是被殿门吸引，驻足看了没多久，侧耳奇道：
“西禽攀崦赋？竟有人会背这个？”
这时身后宫人打着六角宫灯追上来，“娘娘，娘娘您怎么又瞎跑。”
女子半推半就的抱怨着离开，后脚殿里的灯灭了，一个公子借着清冷的月光，抱着琴出来，隶属内务府的另一间屋子，灯火通明，琴瑟声不绝如缕，直至后半夜才销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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