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下午，不那么好磨洋工，沈端正是个老实人，他不喜欢磨洋工，他总觉着，别人交给他的工作，他干完了就行，其实活是干不完的，某些时候，他受到了压榨，他的时间，他的希望，不知道在哪里磨灭了，只剩一丁点模糊不清的东西。
许浅说得对，今天楼上实验室根本检验不上那么多袋墨绿色的烂菠菜，一袋一袋的菠菜已经枯萎了，它们耷拉着脑袋，堆在实验室里最黯淡无光的地方，仿佛，没被绞死前就没了半条命，确切地说，它们的生命很短暂，很空，惶惶不可终日地活着。
沈端正按下了停止键，那如同绞碎水泥尸块儿的巨大声响终于消失，还剩下一点余音，嗡嗡，沈端正把手套脱下来，手套上面粘稠的汁水已经干涸，触摸起来，表面凹凸不平，让人能感觉到，这是一副有故事的手套。
“下午好。”
沈端正和许浅同时抬头，看见实验室门口的光被一个男孩挡住。
那男孩一定是故意的，他把大部分阳光挡住，制造了一些阴影放进实验室，想让所有人注意到他——我出场了。
沈端正很快低下头，双手贴合在烂菠菜的透明袋子上，把多余的气体挤出去，多余的气体，他怀疑自己也是个多余的人。
“陆老师，让我，从绞样，开始做起。”男孩一字一顿，认真严肃地说清自己的来意，希望不要有人跳出来质疑他。
把陆老师先挑出来讲，是不会有人质疑的吧。
“绞样？”许浅的语气像是在讲什么人尽皆知的笑料，比如六十老头儿陆继学在公园笑飞假牙，假牙挺贵的呢，笑飞以后还得捡起来。
沈端正默默看了一眼许浅的背影。
是吵架的前兆，小时候，他爸他妈吵架之前都是在用这种语气说话，好像谁先嘲笑谁，谁的笑料更大，谁的恶意更有攻击力，谁就赢了。
“化学系第一名虞惟新同学还需要从绞样做起？您的骄傲允许您做这样不堪的事情吗？”
可以确定，这位叫虞惟新的潇洒男孩就是许浅同学的前男友了。
沈端正恍然大悟的同时，觉着，自己的的却却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
22.
沈端正想了两种方案，可避免卷进陌生人为情吵架的方案。
一种是，他沉着冷静地掏出自己的耳机，开始做一件公然反抗实验中心工作条例的事——上班期间听流行音乐。
该死的，他的耳机怎么不见了？
第二种是，他冷漠地叫停，然后马上表达自己的态度：对不起，我先出去一趟。表达态度的时候一定要冷漠，要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我是为了大家好，也是为了我自己。
然而，第二种方案也行不通。许浅对前男友的憎恶太多了，沈端正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在找寻一个合适时机的时候，沈端正竟然被迫听了一场失败爱情电影，听到中途，他觉着自己更不能插嘴了。
这是属于许浅的独白，属于许浅一个人对失败爱情宣泄的独白。
沈端正没能找到耳机听流行音乐，耳边却莫名其妙地响起一首很经典的偶像剧主题曲：我爱他，轰轰烈烈最疯狂——是幻觉。
总结起来，许浅的遗憾太多了，他最大的遗憾是两个人对未来打算的分歧，许浅是要考研的，不管考去哪里，他还要再学三年化学，三年，他的计划和沈端正对未来的幻想差不多，而虞惟新，他不想再念书了，他固执己见地认为，虞惟新足够优秀，不再属于校园。
两个人为了到底考不考研而分手，沈端正意识到，单身确实是贵族，单身很好。
结尾，许浅很给面子地轻轻扇了虞惟新一巴掌，他的力量不轻不重，在沈端正看来，那很像一个被男人骗了的小姑娘的动作和力量，或许他可以像健身房教练，像军训教官一样，狠狠地给虞惟新一巴掌，但是他的巴掌轻轻落下，更像是精神上的惩罚，对精神的阉割。
除了乱解释一通，沈端正在心里想不出合理的原因替许浅解释，他可能，他无非是舍不得打虞惟新的脸。
唉。
沈端正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叹气，他一般只偷偷地叹气。
“全世界都窘迫，只有你自己不窘迫，你特享受这种状态，是吧。”
许浅说完这句话，怒气冲冲地逃走了，是逃走了，沈端正望着他的背影，眯起眼睛时，眼里竟然有一丝痛觉——砂石被吹进眼睛里的痛觉。
实验室里此刻有两个彼此不熟悉的人，一个站在里面，一个站在外边。
虞惟新摸了摸自己脸上黏黏的汁液，腥臭味。
“这是…什么东西，好臭。”
虞惟新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在检疫局混的时候，沈端正还在凛科技为了班级体测而发愁。
他自以为很厉害的搭讪方式，又一次落了空。
“同学，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同学？”
“同…学？”
沈端正抬头看了他一眼，沈端正的眼神很空洞，看得他浑身发烫，好像自己也变得空洞起来，成了某个虚无的灵魂。
“菠菜。”沈端正回答道。
准确来说，应该是烂菠菜，但是虞惟新已经够烂了，他怎么能在烂人面前说菠菜烂？虞惟新比菠菜烂，腥臭腻出绿汁的烂菠菜在虞惟新的面前生机勃勃。
虞惟新沉默了，他站在样品室大门口，又开始幻想。
听见沈端正回应的那一刻，他和他的灵魂好像一起奔跑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停下时，汽车在背后飞驰而过，往后退一步他就会被卷进车轮底下——像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快感，这种快感又让他很想立刻去送死，然而，此时，他的身后驶过一辆在雾里最闪亮的救护车，驶来的风吹起他的衣服，他露出光洁的后背，他想，这个时候，如果他倒下，被卷进巨大的恐怖的车轮底下，这辆救护车会救他的，送他抵达最幸福的地方，他们就会相爱。
“原来是烂菠菜，好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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