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是好马，车是好车。但抵达京城时，二人已在路上消磨了近三个月。
马车刚刚行入城门，便有勋王府的人迎上来问候。云醇驱车跟在后面，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了皇城内侧的勋王府。
勋王爷仍是那样，衣衫华丽，发髻高束，一丝不苟。只是脸色青白，满眼血丝，看起来疲惫，却不萎靡。
勋王爷见了云醇，稍稍一愣，与他行了半礼，便转向了沐远霜，竟行了全礼，客套都没有，便直入主题道：“沐先生，劳请入内一见。”
沐远霜点点头，也不客气，绕过勋王爷，径直走进了里间。
床上那个昔日英俊健硕的将军而今已然形容枯槁，头发枯结、半白半灰，皮肤蜡黄而粗糙，唇色灰败，双目紧闭，眉间青黑，竟萦绕着一股子死气。
沐远霜站在床边，皱眉看了半晌，又把了脉相，看了眼瞳和舌苔，叩了心跳，甚至探了一缕真气进去查视，才起身，边擦手边缓然道：“苗域蛊毒……”
勋王爷神色一亮，直勾勾盯着沐远霜，却听他慢慢补完了下半句：“我并不精通。”
勋王爷一怔，脸色一沉，一字字道：“沐先生，你在说笑？”
沐远霜瞥了勋王爷一眼，淡淡道：“不知为不知。我确不精通。”
勋王爷缓了口气，勉强压下火气：“沐先生，救他，你有多大把握？”
沐远霜看着隐忍着腾腾煞气的勋王爷，面不改色：“不足五成。”
勋王爷左手一颤，若身边有剑，此刻早已拔剑出鞘，但沐远霜的医术之高当今世上屈指可数，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缓了面色，道：“沐先生九死一生的规矩本王也听说过。眼下九条人命已付给了先生，先生是否也应当赔一条命予我？”
沐远霜忽然笑了笑：“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但王爷，这余下的五成把握不在我，在你。”
勋王爷皱眉：“还请先生详解。”
沐远霜指着床上的范郑康：“范将军所中之蛊名曰过命。南苗五依族擅专，母蛊温养饲主，子蛊摄人生气。中蛊者昏睡不醒，五感俱失，当发色全部变白，便再无生机。一般月余即能取人性命。范将军战场浴血、夺命无数、又正当壮年，因此能撑到现在。但看眼下境况，放任不管，只能再撑半个月。若我日日施针，尚可拖二十日性命。至于解法，只有杀了饲主，母蛊死亡，子蛊自然死亡，别无他法。否则子蛊反噬，立时丧命。”
勋王爷眉头紧拧：“从这里入南苗，走马来回也要一月有余。更何况五依族深入南苗腹地……”
沐远霜颔首：“不错。不过以王爷功力，二旬来回亦非不可。”
勋王爷瞥了眼沐远霜，忽然道：“本王素闻母子蛊间常有感应，若我带他一起上路，岂非能省找寻时日？”
沐远霜摇头：“不可。眼下是距离的远，子蛊与母蛊联系微弱，我尚能控制。若趋近，非但生机流速加快，我亦无法抑制。”
勋王爷默然片刻，微微撇头：“云大侠。”
云醇一愣，拱手：“不敢当。”
勋王爷笑了笑：“云大侠舍命将郑康带出南苗，李勋尚未谢过，实在失礼。”
云醇有些尴尬，只道：“清偿恩果而已，王爷不必挂怀。”
勋王爷摇了摇头：“云大侠所说的乃是救助郑康脱身南苗一事。只是，李勋另有他事相请。”
云醇一愣，犹豫道：“云某现下跟随沐先生左右，王爷若是让云某重回南苗，恕云醇难以从命。”
勋王爷失笑：“李勋怎会提这等不近情理的要求。云大侠于此事可说仁至义尽，怎可再舍命相护。只是李勋从未进过苗域，云大侠既然进去过，不妨将内中情况告知一二，也好让我有所准备。以及，郑康是如何与五依族人有过接触的，也请细讲。”
云醇立时点头：“这是当然，我便与王爷简单说说……”
云醇与勋王爷在外间说了盏茶时间，沐远霜便施完针出来了。勋王爷谢过了沐远霜，安排了二人住下，又看了范郑康境况，才去书房召来众人商议入苗救人一事。
云醇把房间里里外外都重新整顿了一遍，沐远霜才肯进屋。
云醇从探明的勋王府厨房做了晚膳端给沐远霜时，沐远霜竟然靠卧在桌边阖眼沉睡。桌上还摊着一本书，正翻在“过命”一页。
云醇看着沐远霜熟睡，神色沉静，似乎疲累已极，一时竟不忍叫醒他，只得给沐远霜盖了薄被，拎着膳食又退了出去。
却不知沐远霜在他关门的一霎霍然睁眼，目色清明，哪有半点睡过的样子。
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沐远霜将薄被拿开，又看向桌上摊开的书页。
“过命”在五依族内部又称情人蛊。第一个培育出它的人实则是为了救人一命，将自己一身生机过给奄奄一息的爱人。可传到后来，用它的人大多都将母蛊养在自己身上，情人蛊的寓意渐渐消失，变成了夺命之蛊。
沐远霜不由又想到了那张小笺。想到了写小笺的那个人。想到了自己不曾说起过的那句话。
过命与夺命，说法不同，却实一样。
杀人与救人，说法不同，亦是一样。
爱与恨，说法不同，其实也是一样。
世间情仇爱恨，大抵也不过如此。
你的所谓欢喜，所谓爱，在你死了之后，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所谓欢喜，所谓爱，在你死了之后，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这世上的深情，从来也不过如此。
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大概就是一生。
是生，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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