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下看清了悬五的模样。
那少年比鸣沙还大上几岁，此时面上一片惊慌，和那些在令狐翡面前担惊受怕的人没什么两样。
人看似从小没吃好睡好，一身骨子大而瘦，模样青涩，眉眼里透着一股温秀伶俐。
特别是一双眼珠子，灵得很，动人非常。就算是再惊恐万分，也好歹藏着一团光。
此时洞道昏暗，鸣沙与他对上一眼，便害得心神大震，胸口酸刺灼辣。他的目光亮的惊人，可也就像是菩萨像眉间那点白毫，只是自己的光洁清净，但俗人看了瞎想，总误以为含情。
鸣沙痴愣愣看着他，他看得出，这少年的分明惧怕不已，可他想活下去。
此时令狐翡却盯着鸣沙：“他来找你。”
鸣沙一时如遭雷击，看那悬五，竟然期待道：“你来找我？”
此言既出，鸣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一个下贱的青楼小倌，他来做什么，又关自己什么事呢？此时这冷血的父亲还在，自己问多无关的话，也只会惹来无关的是非。
鸣沙一时只觉得百丝缠身，就要永远被缚在此时此刻。烦躁和恐惧同时涌上鸣沙心头——算了算了，自己别再迈一步，否则便是进退两难！
几日的烟云笼罩，现在他心里却什么都和明镜似的。
他发觉自己正被错综复杂的东西弄得束手无策，便突然盯着那悬五，目光恨恨的：这讨厌的悬五，不如死了吧——是他让自己如此为难！
可此时悬五竟抬起头，一副坦荡的震惊之色，让鸣沙无端的恨一下泄去。
他叫嚷嚷的，理直气壮：“明明是你！是你前几日说会救我出去······我才来的。”
鸣沙惊愕，见他一番突如其来血口喷人，便转而愤怒：“胡说八道！我何时与你见过面，又何时与你说过话！”
他说罢，又觉得内心震荡，仿佛被说破了心事。他确定自己没做过，可他想过吗？
鸣沙面红耳赤，眼睛飘向令狐翡。他愈发心虚，猜疑······这是谁做的？还能是谁做的？
是他。
他又来栽赃自己，陷害自己······把他不想做的事都做了，然后一一铐在自己手上！
而他这次比以前栽赃得深，先前的冤屈他都能说清，唯独这个，也许是说不明白的。
那悬五也一副更委屈惧怕的模样，对令狐翡凄惨惨地哀求：“窟主！昨日我看他在飞雁窟前石阶拿着个石头人坐着，看到我便收了起来，神色怪异······我觉得好奇便与他搭了话。他说了他是令狐唯我，我才不得不来······”
“闭嘴！”鸣沙急道。他飞快地看了令狐翡一眼，男人不动声色的模样让人胆寒。鸣沙猛然想起那山上惨死的女人，心中开始阵阵后怕。
可那悬五还继续求情：“窟主，是他怂恿我的，求求你不要杀了我，我无依无靠又不会武，不过是想出去玩玩。以后我定会乖乖的，你说什么我都听······”
他被令狐翡狼狈地拉扯了一路，衣服凌乱，伤痕累累，显然已被令狐翡鞭打了一顿。
可他话里这般那般，又足够聪明。他知道这百骨窟最忌讳逃人，也知道对于恶人来说无害便是优势。这市井里摸爬滚打来的察言观色，此时是用得淋漓尽致。
鸣沙看向令狐翡，心里一下冷了——他已经窥破了自己和悬五的一切。
悬五的哭声好像和娘的哭声交叠在了一起，鸣沙大脑轰鸣，又怕又乱，手脚也麻木得不像自己的。
他扑通一声，突然朝令狐翡跪下，双膝跪好似是在为自己鸣冤，又好似是被这哭声折磨得神志不清。
他百般心思不承认，也不肯说出，便不知为何，突然泪如雨下：“爹······”
这个字才出口，他又觉得心跳声震耳欲聋，人立刻浑噩起来。一声一声，震得他形神涣散、震得灵魂支零破碎······就要脱出这身躯壳。
这种感觉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是他的旧疾——或者他才是这副身子的旧疾。
若是平时，他一定会与那股病痛的迸发之劲较量到底，竭力咬牙也要把自己消散的魂一点点拉回来······但此时，他任由着一股躲避的心思，决意放纵自己这“病状”去消失，什么都任由它去了。
像是一柄利刃**胸膛，生命和热流都从他的心脏里汩汩流出，淹没他所有意识。唯独痛觉，尖锐地覆盖了他。
悬五目瞪口呆。
他不过多说了几句，便见这个百骨窟的少窟主跪倒在地上，面色苍白，脸颊汗珠遍布，要撒手人寰一般。他立刻惊恐地看着令狐翡，若那小少年真出了什么事，令狐翡也不会饶过自己。
可令狐翡只是冷漠地盯着自己儿子的头颅。
一阵痉挛过后，那少年再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不再明亮，先前那股躲躲藏藏的傲气也被病痛催磨得完全不见，他神情颓丧，琥珀色的眼睛阴沉无光。警惕、小心、躲闪······好似个被折磨良久的病人。
他第一眼便望向了悬五，片刻后才看向令狐翡。
令狐翡凝视他片刻，少年也绝不害怕地迎视他。
最后令狐翡突然笑了，狡黠着，心满意足。他道：“回飞雁窟。”
说着，他像是拉扯着什么破铜烂铁似的，把傻愣愣的悬五毫不客气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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