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仰神爱世人的大陆出现这种异端的狂热发言，即使是恶魔，第一反应也会是怀疑。莫里茨很清楚这一点，但他绝不为自己的发言后悔。
而在他这么说之后，恶魔的神情果然变得嘲弄了，扫视的视线也停留在了莫里茨包扎伤口的手帕上：那是条足够彰显使用者身份的丝绸手帕，洇出的血液染红了百合花造型的家族纹章。
“贵族。”恶魔嗤笑着，“人类的贵族总是长着带蜜的舌头和带毒的心。”
莫里茨没有为自己辩解，毕竟这个评价用在他身上其实是公正的。
整个永恒大陆的贵族都是光明教派的信徒，或者说，整个永恒大陆的贵族都是光明教派敕封的，连莫里茨也曾向光明宣誓忠诚。
“说吧，小贵族，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你在渴求什么？你的主神已经满足不了你的欲望了吗？”或许是对莫里茨的默认感到无趣，恶魔的语气有点懒洋洋的，那双暗红色的眼睛也不再看他。
恶魔故意使用的歧义表达让莫里茨无声地笑了一下。他垂下视线，看了一眼手帕，然后解开它，随手丢开。
还未止血的伤口暴露出来，莫里茨抬起左臂，掌心向上，向恶魔做出请求的姿态。
“吾主，您的仆人祈求您的垂怜。”他压低了声音，让自己听上去更加虚弱，“我已经抛弃了家族的姓氏，抛弃了曾经的信仰——我请求您，请您让您的仆人侍奉在您的身侧。”
莫里茨保持着高举左手的姿势，让血沿着小臂汇聚到手肘处滴落。不起眼的暗色细纹悄悄从恶魔所在的方向蔓延过来，仗着草叶的遮蔽，探进新鲜滴落的小块血泊中。
莫里茨没有抬头去看对面的恶魔，但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对面传来的吞咽声。
鲜血总是有用的。刚刚苏醒的恶魔很虚弱，就算他没那么嗜血，流淌着生命力的血液也足够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回来了。
莫里茨慷慨地让血又流了一会儿之后才顶着满头湿冷的汗水颤抖起身体：这算不上假装，十五岁，又累又饿，还失血过多，这具身体也确实快到极限了。
在最初的那一次，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第一次”，莫里茨是真的以为自己会在恶魔面前流血至死的，毕竟他曾经接触过的教义和故事里，恶魔总是贪婪又残暴的。但他活下来了。
“够了。”
莫里茨有些耳鸣，不过恶魔的声音很清晰。莫里茨故意晃动了两下身体，于是他又听见了恶魔的叹气声。
“如果这就是你表达诚意的方式……”冰冷的空气拂过莫里茨举起的手臂，血液黏腻的爬行停止了。莫里茨虚弱地抬起头：恶魔和他之间的距离已经变得很近，近到可以隐约辨认出黑色雾气之中存在着的那样“东西”。
恶魔说：“吾接受你的请求。”接着，又用更加做作的用词向莫里茨宣布：“吾将赐予你仆从的信物。”
莫里茨配合地露出激动的神情，然后，那个熟悉蛇形项坠从黑雾中分离出来，再次落在了他的掌心。
冰凉的触感让莫里茨的鼻腔泛起酸涩，他慌张地低下头，去亲吻蛇形的尾端。
新的循环，又一次不知结局的尝试。但所有的都是值得的，只要他们还能相遇，所有都是值得的。
“向您献上我的一切。”莫里茨对着那枚项坠，轻声承诺。
头顶上方黑雾形成的恶魔脸还在说话，他说自己许久不曾降临人间，要去视察现时的永恒大陆，他说让莫里茨带着信物自行离开，他说会透过信物感受莫里茨的言行，考察这个下仆是否合格……他说了很多，但莫里茨听进去的不多。
因为那些都是恶魔的谎言，滔滔不绝的脸孔也只是个幌子。
恶魔的本体就在莫里茨手中，藏在那枚不起眼的项坠里。
迷雾森林千万年的吞噬不是莫里茨那一点点鲜血就能弥补的，在他们相遇的这个时候，恶魔已经虚弱到不得不依附于一个普通的人类才能离开这片囚禁之地。
“人类，你弄脏了我休息的地方，还想把自己的尸体也丢给我收拾吗？”这是最初的对话。
那时的莫里茨已经看不清身边的东西了。他的半个身体陷在沼泽里，胸口的伤不住地流血。意识迟钝之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和他说话的是谁，只是茫然地回复了一声“抱歉”。
然后他听见恶魔笑了，那笑声恶意满满。恶魔说：“你死在这里，灵魂就属于我了——人类，你想死吗？还是想活下去？”
莫里茨选择了活。
是他选择了恶魔。
一次又一次。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莫里茨保持着跪姿，耐心地等待那张脸把遮遮掩掩的谎言说完。左臂的伤口有些麻痒，莫里茨知道，那是恶魔为他做了治疗，只是因为魔力不够，伤口的愈合比治疗术正常该有的效率缓慢了不少。
虚弱的恶魔，虚弱的人，每一次的开始都悲惨得让莫里茨想笑。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对现在的莫里茨来说，接下来该做的事都已经很清楚了。
交代完了恶魔的留言，那张飘忽的脸开始催促莫里茨离开。它也维持不了太久了。
莫里茨握紧手里的项坠，用热切的眼神凝视它。
“你还有什么事？”恶魔的问话透过它响起。
莫里茨恭顺地回答他：“吾主，不知您的仆人是否有这个荣幸，得知您的名讳？”
这是个不得不问的问题。永恒大陆早就遗忘了森林之中的恶魔，除了直接询问，莫里茨不会从其他任何地方得到他的名字。主仆游戏虽然有趣，但莫里茨还是想叫他的名字。
“阿塞尔。”这一次，恶魔也没有吝啬于向自己的仆人吐露身份，“吾名阿塞尔。”
“阿塞尔主人。”莫里茨笑着重复了他的发音。
恶魔冷淡地应了一声，然后用更加冷淡的语气问道：“仆人，你的名字。”
“莫里茨。”他说，“没有其他了，只是莫里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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