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多少年来，我隔窗俯视着人潮涌动，心如冰湖，水无漪。漫长的等待中，有些什么重要的事情渐渐迷失——我在等谁，还是在等待着什么发生？
寒风吹拂细雨，如烟缕缕，如雾迷离。
没有人在这里伫留。这华丽的囚室，只有长长的阶梯那端，守卫门面带倦容，衣襟上留下浅浅的水痕。
我无法不羡慕他们。
守卫们尚有轮换，只有被囚的我，一直，一直，守在这里。
三百年悄然过去。
虚度的年华在时光的缝隙中悄悄悸动，离散的鸟儿在低空盘旋，寻找一条归巢的路。
我见过美丽的容颜，燃尽的篝火中，红热的松枝，飘舞的灰烬，一明一暗，闪烁旋转，舞姿妖艳；我听过流逝了的童言，在徒劳的夜晚，潮湿的夜气，凌乱的黑暗，惨淡的星辰，支离的弦月，一盏残茶，映不出桂枝的绰影；我的指尖拂过枯黄的竹简，古老的术符，沧桑的声音，悠长的诉说，在雨落声中穿梭。
有些累了。
眼见他们的欢喜忧愁离我只有咫尺之遥，却似隔着千山万水，无可碰触。
我倦了。
“殿下。”三百年唯一进入这间囚室的声音，带不走些许清冷。
他回过头，微笑。
灵魂在叹息。
不如归去。
第一章
奉鸿372年 隔云殿
“殿下。”
手抚窗棂的少年微微一滞，极缓极慢地转过头来，雨雾折散的光线洒在苍白的颊上，空明如积水般静静流淌，滴落于一袭素衣，漾起冰雪融化的笑意。
“先生。”敛衣为礼，清洌的声线，一如窗外的雨弦不经意地撩拨，似随时可能绷断，却又坚韧如斩不断的涟漪。
被称为“先生”的青黎眼神一黯。
眼前在年龄上以不算是少年的少年，是奉鸿帝的长子，亦是其众多子女中唯一的嫡子，封号咫水。因生就体弱多病，自满月起便受禁于此，三百年不曾稍离。二百岁便是成年，而至今已三百零五岁的咫水竟尚未进行成年礼，而除了与日俱增的才识，他对外物仍如初生婴儿般一无所知。
而青黎，本是龙族的隐士，受奉鸿帝所托教导这位皇子。这些年，除了青黎，莫说其他皇子皇女，便是一个宫女，便是奉鸿帝自己，也不曾踏入这座冰冷的囚室。
咫水的声音只有他听，咫水的身影只有他看得到，咫水的字迹只有他见过，但咫水信手赋就的诗章，偶尔挥袖弹奏的琴音，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他都捉摸不透。
他不能时刻伴在咫水身边，多少次踏入殿门时，都只见那立在窗前的背影，像是离群的孤鸟，痴痴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他不知道，咫水在看着这样一方小小的被窗口限制着的天空时，心里会想些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等待着有什么人从窗口下方走过，看看他们不受拘束的身影，听听匆匆而过的脚步的声音。他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只剩下咫水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否就这样一直望着，望着，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忘记，才熬得过恍惚的时光，才耐得住不知何时方是尽头的寂寞。
这样的咫水，即使在笑的时候，也让人禁不住心疼怜惜。
但他一人的心疼怜惜又有何用？终究抵不过咫水受到的伤害。
青黎踌躇了许久，才终于决定透露今日得来的信息，“殿下，陛下即将立嗣，储君的人选……”他顿了一顿，几乎不忍说下去。
“是空沙。”咫水静静地代他说完那句话，明澈的瞳孔透出超然的宁静。
“殿下？”青黎讶然，他怎会知晓？
咫水笑了笑，“这并不难猜。几位皇弟中，父皇最喜欢的应该是青琴和空沙，但青琴的母亲出身平民，就算父皇有意立青琴为嗣，也过不了朝内重臣那一关；而空沙虽年龄幼小，但母亲出身于势力庞大的苍家，有这样有力的靠山，父皇也会放心栽培，毕竟苍家世代忠良。”而且，立嗣是何等大事，宫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从隔云殿下经过的妃嫔宫女，哪一个没有在议论此事，纵使他无意知晓，亦无可避免。只是，这些事情，皆与他无关罢了。
“殿下，此事并非与你无关啊！”青黎的脸上现出焦虑之色，“你莫忘了，你是嫡长子，嫡长子即是顺理成章的储君，而陛下却要另立。”
“那，又如何？”咫水淡淡地笑，“咫水在父皇眼中与一般囚徒无异。且咫水并无意与皇位的追逐，谁是储君，又有什么要紧？”
“殿下！”青黎微愠，“你明明知道我担心的并非此事！”另立储君，他这嫡长子的存在便成了尴尬的障碍，所以，他即便欲置身事外，却已身不由己。
咫水慢慢地摇头，“先生在担心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况且，咫水这副身子，未必就过得了今年秋天。”
青黎所言，所思，他如何不知？然，这些除了一再提醒他自身的处境，反复烙印，再无他用。父皇所下的决定，何曾为人左右？他虽无幸得见，却也知御座上的那个人是何等的刚愎骄蛮。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此拖着，亦是生不如死。
他缓缓撇过了脸，淡淡的自嘲似的目光飘向殿外，守卫们刀光清寒冷冽，刺得心间一片微凉的疼痛，不知父皇看向自己的眼神是否也如这般？又或者，根本不会有那样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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