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突至，北城恍然入夏，早晚的风在水雾中滋生凉露，吹拂出无数行色匆匆的旅人。
上班高峰尚未来到，柏思齐裹挟着一身冷意步入地铁赶往机场。周围并不拥挤，只在换乘站有大量人流涌动，柏思齐在站台内几番转线，每每从主流中脱离又立即融入另一支匆忙部队。
阶梯走下小半，发现正是列车驶入站台时，柏思齐加紧步伐，在地铁前与人擦肩，听见不小的‘啧’声，他下意识地道歉，堪堪赶上关门的警报。
车门慢慢合上，在最外围的柏思齐转过身，看见愣在原地、失声的母亲。
即使隔着不甚透明的玻璃，她的衰老与憔悴也鲜明得惊人。母亲的胳膊被身边的女儿拽着，露出暴凸的手腕。她那么瘦、那么孱弱，却在怀孕发胖的女儿的拉扯中岿然不动。
可地铁缓缓运行了。
而一切也慢下来。
柏思齐看见母亲的嘴唇做出夸张的嚎叫，她说，“思齐。”
视野中，母亲只跑了一瞬，随即便消失在隧道中飞驰的无限黑暗里。
柏思齐收回眼神，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徒劳地做出更加明显的转头动作。
昨天和舅舅的谈话中，他除了提几句事业，并没说很多关于自己的事。反而是舅舅一家，谈到了他父亲母亲这些年的波折。
他走后的第二年，父亲开始试图找他，并得偿所愿和母亲在争吵与冲突中顺利离婚，净身出户，直到柏烟结婚时才愿意和母亲同台。
而柏烟的婚姻生活并不顺利，一心认定的良人，和她一样有着漂亮皮囊与好逸恶劳的共识。父亲留下的财产在小两口几次三番的创业中打了水漂，当时已知的外债已有二十多万，可他们依旧不愿弱化生活质量，仍然要活得光鲜，如茶几上永远丰盛漂亮的进口水果。
母亲的退休金每月如数上交，可还不抵女婿与酒肉朋友每月的应酬开销。于是便再次去骚扰父亲。父亲替他们还了一次，便有数额更为恐怖的下回，最后在把余额不足一万的银行账户甩到发疯的母亲脸上后，愤然迁居。
说到这时，舅舅递给他一张卡，说这是前两年柏思齐打来的，他并不需要。
柏思齐让舅舅当是早年八万块入股的原始分红，没有收回。
舅舅叹一口气，道他这还好，钱一直没动等着柏思齐回来，而柏思齐父亲收到的四百多万已经被糟完了。
当时父亲查到汇款地是上海，动身之前却接到电话，说女婿已经被高利贷逼得要砍手。父亲带着现金赶到，一室崩溃的腥臊。
过后依旧是意料之中的尖利埋怨。父亲在对方‘这么迟才将钱拿出是何居心’的质疑中，将剩下的钱扔给他们，说是儿子还的生养钱，之后便踏上了南向的列车。
结果自然是没能找到，那是柏思齐在外出差时的顺手之举。
舅舅说到这，叹出沉重的气息，他当时也在，带着匆忙取出的五十万本金，无力面对翻了三番的巨额利息。
“思齐，你父亲的号码一直没换。”
舅舅的声音与警报一同响起，柏思齐迟钝地被推出车门，转向最后的地铁线。
柏思齐回到H市的家中时已过了十二点，他将从小区门口打包的盖饭丢在餐桌上，一路走到客厅，擦净书柜上的相片，在靠旁花瓶中换入新鲜的洋桔梗。
他从口袋中掏出停止的手表，犹疑良久，还是收回怀里，静静地站了一会。
风声从窗口涌入，送来交谈的人声与稀落的狗吠。屋子如同一把巨大的消音器，外界的噪声有来无回，内里也安静得可怕。
柏思齐拆开打包盒，鱼香肉丝的浓郁味道铺散开来，他用筷子拌了拌，吃得并不快，缓慢的咀嚼声闷在嘴中，只偶有塑料袋的摩擦响亮。
胃酸泛滥，柏思齐觉得下颌都重得发涩，他随手打开电视，在广告的背景音中获得一点安慰。
可是还不够，他将音量调大，几乎到了刺耳的地步，但并没能驱逐浓稠的孤独。
喧闹更迭的节点，他开口，对着虚无的空气，“宝宝，你有收到我的短信吗。很多条，好像一个罗嗦的中年人。
今天去花店的时候，老板娘也在，她给老板做了酸菜鱼，花椒味很重，于是两个人把小桌子搬出来，在门口吃的午饭。老板减肥颇有成效，告诉我体重掉了八斤，所以他妻子特地做菜犒劳他。
他让我一起尝尝，但我还是回来了。
最近好像看不得这个。”
柏思齐挑两口白饭放进嘴里，嚼出一点甜味，“好像一直没问过你喜欢哪种花，总是自以为是地送你这些。宝宝，你有查过吗，洋桔梗的花语。
我似乎很少直白地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以为你一定知道。
现在才发现好像不是这样的。
可如今我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宝宝，我去北城的时遇见很多人，他们扎堆出现。
所以到现在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格外漫长的梦。
如果现在我多说话，是不是就会惊醒，就会回归真实，就会看见你。“
柏思齐不再觉得饿，于是停下筷子收拾，语气喃喃，“为什么要自言自语呢。明明之前在电影里看到主人公对着毛巾对着香皂说话时我还觉得很好笑。
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
王家卫的，记得有梁朝伟和王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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