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五六天，荣三少爷吃过午饭都会出门散步，时候不长也不短，一两个钟头就回，回也不直接回房，总要绕到花园凉亭再独自坐上一会儿。
秋冬交替，早已不是乘凉的季节，钟陌棠知道他是拐弯抹角来找自己的。下午是钟陌棠一天中最无所事事的时段，假如家中两位太太不需备车的话。他要么去门房坐一坐听老乔闲聊，要么留在后院跟山子学学认花种草，实在没有心情开口才一个人待着。
这是个缺乏信息流通与来源的时代，不过十来天，钟陌棠的脾气就已经磨得差不多了。他再也找不到机会抱怨时间不够用，他现在有的是无从打发的闲工夫，每天除了无聊还是无聊。车夫的日子看似清闲，却没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因为永远在配合别人。这就使得每一天既过得飞快又莫名难捱。像胡田生那样当差当惯了的人或者可以毫无怨言，任何时候都恭候得心平气定，钟陌棠却做不到，整日耽在没着没落的等待里，他有种难以言说的烦躁。
他发现府里的闲话传得比任何风声都快，甚至不必亲眼见过谁，谁的“事迹”照旧可以耳闻一二。五少爷那出儿过后，他不愿再给自己招惹无必要的麻烦，于是每次都会装作不经意路过，站在凉亭外与荣锦尧搭几句话。当然总是挑山子不在附近的时候。
这天他问荣锦尧最近怎么不讨烟抽了？荣锦尧笑笑，说要留到更忍不住的时候。
“那你忍不住的机会可不多了。”
“还能有几次？”
“真没机会的时候自然让你知道。”钟陌棠随口一答，其实是不想多提山子拿烟的事，结果话这么一讲，反像故意吊人胃口。
荣锦尧要笑不笑地盯了他好一会儿，说：“在写信？”
“不是我，是山子。”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山子来敲钟陌棠的门，头一回表现出扭捏的神情，嘴还没张，先掏出一封信塞给他，活活麻出他一身鸡皮疙瘩。后来一听是山子写给未婚妻的，想叫他帮忙润润色，这才松口气。瞄见荣锦尧绕过来时，他正对着山子的信犯无奈。山子让他支出去了，嘴上说淘换本字典来好教山子对一对满篇的别字，实际上是他不会写繁体字，怕露馅。山子走了一会儿了，随时可能回来，因此他从屋里出来得急，也没顾上先把信和笔搁下。“他让我帮他改，写给他没过门的老婆。”
荣锦尧的表情以为自己听错了。
钟陌棠说：“他说那姑娘念过几年高小，不比他识字少，怕人家嫌他没文化。”
“那你可看见小情侣说悄悄话了。”荣锦尧笑。
“可别提了！他还说是情书，你肯定猜不出他都写了什么。”钟陌棠无语地拿笔头掸了两下信纸，“净是些没用的，什么‘我这俩月吃胖了。’‘我把太太最稀罕的一盆外国花救活了。’‘我二姑有老寒腿，天冷了，你告诉她别不舍得烧煤，就说我说的。’……这么两大页纸全是这种鸡毛蒜皮，就一句正经提到人姑娘了，说‘你相片照得真俊’。我算服了，这上下左右、前看后看怎么也不可能是情书，真难为人姑娘跟他谈恋爱。”
荣锦尧头一回听钟陌棠连着讲这么一大串话，意外之余又很想笑：“这么有经验，你给谁写过呀？”
“那倒没有。”
“那你跟谁好过吗？”
钟陌棠想，他这句试探不知道憋回去多少次了。
“好过。”就承认吧，没什么不能承认。换成谁也会不甘，在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里还要做其他人的替身。
荣锦尧脸上仍挂着原样的笑，不过眼睛愣了。
钟陌棠忽然懂了那股烦躁，原来不是出于等待，是他不确定等待他的是什么。假如荣锦尧继续这样调情示好下去，他早晚要招架不住。他不知道这种招架不住是否因为钟陌棠注定会爱上荣锦尧，就像他不知道荣锦尧倾心的究竟是哪个钟陌棠。这当然对两个人都不公平。但假如为了避免这种不公平要他从现在起就把荣锦尧推得远远的，切断两人未来发展的一切可能性，又是另一种不公平。
第二天一早钟陌棠送少爷小姐们去学校，回来时荣锦尧已经出门了，他因此错失一个与太姥爷独处的机会。午饭后他送姨太太去法租界的一家理发店做头发，从随行女佣翠娟口中，他得知荣锦尧去做什么了。
“原先老爷想让三少爷把朋友叫来府上坐坐，也好把把关，老爷可关心少爷同什么人来往了，可是少爷不愿意。”翠娟絮絮叨叨地坐在车后排，膝头替姨太太托着一款摩登皮包。姨太太不常出门，偶尔一回也不兴那么些规矩，不介意佣人与她同乘一辆车。一提这事翠娟就要说自己跟着姨太太沾了好大的光，不然哪有坐小汽车的命？就是头两回不适应，下了车脚像踩了棉花似的，胃里也翻腾。
钟陌棠说：“你那是晕车。”
“是晕！”
“别低头，越低头越晕。”
如此搭讪两句，两个下人聊起来了。姨太太实在好脾气，半点不嫌翠娟话多，一直脸朝窗外默默听着，偶尔笑一下，只在翠娟提到三少爷的时候搭了句腔：“年轻人嘛，又都是留洋的，咖啡厅里坐一坐，总要比家里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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