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到春节时，荣三少爷在年初四下午和钟陌棠一道登了严记茶庄的门。初一至初三他没能腾出空，一拨又一拨来荣公馆拜年的客人堵得他分·身乏术。大少爷在腊月的尾巴尖上晋升为父，荣老爷先前那么数落儿子不得力，面对人生中第一个孙辈却笑得合不拢嘴。荣锦尧就是纯粹出于私心，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刻搅父亲的兴，何况大哥眼下有自己小家庭的那一摊子新鲜事要忙，无暇顾及外务，他作为荣家三公子，没理由不站出来替父亲周旋一些无需他老人家亲自出面的人情。于是拖来拖去就到了初四。
二人进店时，正赶上茶庄生意扎堆儿。做买卖常是如此，所谓聚财，实际是聚人气，人气有了，财是跟进门的。而客人就好比是一块块行走的磁铁石，聚得多了，吸力也大，往往是越热闹就越热闹，越冷清又越冷清。
这当口柜台里只有严佑麟一个人，正手脚麻利地为主顾取约茶叶。他一边约一边请对方过目斤两，打包的工夫还不忘抽神与后一位排个儿的先搭上两句茬子，好根据所需提供推荐，等眼前的顾客结账离开，下一位也差不多定好主意了。他这迎来送往的一整套程式行云流水，驾轻就熟，闭着眼都不会办错一步，加上嘴甜懂得揽客，别说真掏钱的买主心情愉悦，就是坐在一旁的钟陌棠和荣锦尧，也是看着他忙活就那么痛快。
“桌上茶是新沏的，自个儿斟！”
顾客连连，严佑麟只能嘴上招呼两人。也难怪茶庄舍不得歇业，越是年节人们越要走亲访友，茶叶糕点一类尤其不可或缺，春节前后茶庄生意只比往常更好。等终于暂得清净，他抢着给荣锦尧续茶，拜年的话讲了一箩筐，最后说：“三少爷肯赏脸，咱也不能掉链子，我妈头中午就回去张罗晚饭了，说是一定给荣大夫好好露一手！”
登门做客是钟陌棠的主意，以他对荣锦尧的了解，真要让严佑麟豁出普通人家几个月的生活费请一顿大饭店，九成九没戏，严佑麟准抢不过荣三少爷。可若是去家寻常馆子，严佑麟想好好酬谢一顿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回家是两全其美的选择，况且对于严佑麟，这才算是荣三少爷真正赏了面子。他当时把这想法和荣锦尧一提，荣锦尧就笑，说你怎么钻我心里去了呢？
半天没见着程欢，荣锦尧以为他也回家去了。
严佑麟说：“没，我叫他买酱羊蹄去了。荣业大街那头有家清真铺子，别看门脸不大，天天排个儿，过去春节都不开张，今年头一年。要说牛羊肉这东西还得是回民做的地道。他们家下午才开门，就卖两锅，卖完就打烊。”严佑麟絮絮叨叨地，遛达到铺门口朝外张望，“这都去了老半天了，上海光寺也该回来了。”
钟陌棠说：“这日子估计人多，等会儿就来了。”
“那咱也别干喝茶，吃点儿嘛。”严佑麟转去柜台后头翻找茶点，荣锦尧让他不必客气，关切地问他店铺日来可否一切太平。
“何止太平！你猜怎么着？就前儿个初一，马五愣差人上我们家拜年来了！还提着好些礼。你说街里街坊那么些年也没见他有过这份孝心呐，给我妈唬的！头些天她不是见天上医院吊水嘛，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她当马五又要闹嘛幺蛾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钟陌棠说：“就光拜年送礼，说了什么没有？”
严佑麟说：“说请我往后多关照。你听这话哏不哏？他一地头蛇用得着我关照？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挡谁的啊！我要不是怕嘴皮子磨多了给我妈听出个一二，我非得问问他怎么个关照法儿。”
荣锦尧说：“没事就好。”
严佑麟笑起来：“就是那回偷你皮夹那小子，这回也不敢跟我叫板了，腆着脸喊我哥，我心说喊爷爷也没用，下回叫我逮着照样一顿好揍！”
严佑麟有心眼归有心眼，为人处世却也大大方方，有什么说什么，他不拐弯抹角，是个讨人喜欢的直爽脾气。上次来送银行存单，钟陌棠和他吃过一顿饭，大概因为荣锦尧不在场，他讲话少了许多顾忌，天南海北的一对年轻人就很快聊熟了。聊到后来，他对钟陌棠坦言，说他其实早料到荣三少爷不会收那张存单，不过送仍是要送，表心意这个步骤不能省。
钟陌棠问他：“那不是小数，三少爷要收了呢？”
他说：“总比铺子没了强。这怎么说也是我爹留下的，我还惦着哪天发扬光大扩成个茶楼呢，真要毁我手上，我没脸姓严了。”
钟陌棠点点头，又问程欢将来想干什么。程欢一脸笃定毫无二心地说，他哥干啥他干啥，他哥是指严佑麟。钟陌棠当时就想，荣锦尧说得没错，确实是人各有命，也人各有缘，他有空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前程吧，譬如年后该向荣锦尧提一提换份差了。
不过他说严佑麟是真够可以的，那么个贵重东西愣敢随便塞，万一给哪个缺德贪心的私自昧下，或者他中间使个坏，独吞了钱再说什么也没瞅见，严佑麟可就剩下干吃哑巴亏。
严佑麟故作高深地拽起文词儿来：“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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