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情在那一瞬间，对面前遮羞的帘子几乎生出了感激之情。方才带给他片刻安宁的空间此刻只让他想逃离，但他又不愿意逃离，也不能逃离。
他须得从容，即使这份从容是伪造的。
他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的频率，漆黑一片的方寸天地，那少年的声音复又响起，带着懒懒的慵意，却又十分轻柔：“你跟我说说话吧，好不好？我……本不该打扰你，我知道，只是，只是我……”
孔涟几乎有点语无伦次，却又不是慌张的那种，他嘟嘟囔囔的，声音还越来越小，特别像是快睡着之前的呓语。
“好。”对面的和尚好像是无所谓一样随口应了，就像孔涟只是随便一个山下来答疑的城民，“施主想聊什么？”
施主？孔涟轻轻嗤笑一声，自嘲似的。
远情几乎是正襟危坐在帘子背后，白袍掩映下的手在细微地颤抖，但语气是不近人情的冰冷，他说完那句，咬了咬牙根，没有焦距的双眸出神地望着一片漆黑，忽然闻到了一股说淡也不淡的酒气。
这小屋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要不是隔着帘子，两人几乎就是面对面，远情一怔，眉心跟着蹙了蹙。
这小猫喝酒了？
他的思绪就这么不可自控地浮了起来，说不清究竟算是个什么心情，那和尚心中有了挂碍，就在自己都没觉察的情况下，监守自盗了起来。
兴许是黑暗的环境让他有了那么一点点放纵的自欺感，远情略一思忖，半带着试探的心理，轻声问道：“你方才说，本不该打扰我，只是什么？”
这话说完，隔着一道帘子，那边传来了衣物摩挲的声音。
孔涟一身酒气，昏昏沉沉，不知道是怎么鼓起那点怂人胆来纠缠的，快两个月了，他此刻与朝思暮想的人对面坐着，只觉心头安稳，周身轻松。
那红衣少年坐在蒲团上抱起双腿，像是把自己蜷了起来，他下半张脸埋在膝后，眼睫沉沉，轻轻地呼出一口神志不清的滚烫气体。
那小和尚还问他，只是什么？
“只是太想你，我受不住了。”
黑暗中，那俊雅和尚脸上闪过类似于“一片空白”的神色，接着，他耳朵开始嗡鸣。偏偏那小猫话里有十分的委屈，委屈到几乎有些落寞，让他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无声地凝望着面前的布帘。
孔涟觉得自己都快睡过去了，也没等到那人一句敷衍般的回应，他偏执地想听听那人的声音，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牵强地开口。
“小和尚，你……最近好不好？”
帘子后没有一点动静，大概过了有一辈子那么长，清冷的和尚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一个字，可落在那小妖的耳朵里，却让他生出一种被恩赐的幸福感。
那人说：“好。”
要是他现在是一只猫，那他的猫耳朵一定支棱了起来。
如果要形容少年孔涟的话，他大概就像那种一辈子生活在国家动乱下，没吃过饱饭的穷人，在战火平息，百姓富足的时候，仍然会战战兢兢地存储粮食。
因为饿怕了。
一直以来，他其实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小心翼翼地追随那人的脚步足迹，小心翼翼地揣摩那人的喜好，每个夜晚躲在那人怀里，还要小心翼翼地寻觅收藏他每一声呼吸。
在他尚且稚拙的时候，那个人的胸膛就是他唯一感受过的温暖，是这世上最安稳的地方。是他过了这么许多年，念念不忘的梦中故土。
于是他在失而复得以后，近乎魔怔地收集着那人带给他的每一丝温度。
因为太想了，想得怕了。
远情仔细辨别着对面的声音，听见那少年的呼吸越来越绵长，正猜想那人难道是睡着了，帘后少年忽然又动了起来。
孔涟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整张脸往膝头埋了一下，而后倚向身后木墙，发出一声闷响。他仰头看着一片黑暗，呆了好半晌。
“小和尚，你有父母吗？”
远情没料想他会说这么一句，无声地摇了摇头，摇完了才发觉自己的动作那人看不到，“没有，我是个弃婴，被师哥捡到才活了下来。”
孔涟明显怔愣了一下，而后神志不清似的轻声喃喃，特别像在自言自语：“要是我能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远情其实从来没在意过自己是孤儿这件事，父母这个字眼在他的世界里，只是某种关系的代名词，并不鲜活，和不知者无畏一个道理，他没见过，不知道，自然也就谈不上需要了。
出于某种直觉，远情没有向孔涟打听“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你就好了”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他又沉默了，没明白那小猫怎么了，只好心乱如麻地胡乱猜测。
但他没等太久，帘子后面闷闷的声音又传来，孔涟浑浑噩噩的，听起来有点软：“我也没有父母……以前以为是有的，直到……唔，那次，就是那次，我离开了好些天……”
远情一愣，顺着这醉鬼的话想了想，问：“除夕之后，你走了半个月那次？”
孔涟含混地嗯了一声，胡言乱语似的，“我，我回去了一次。”
“回哪？”
“妖都……我逃出来的地方。”
远情微微蹙眉，思忖了半晌，试探着问道：“逃出来？——你回去做什么？”
“找温叔叔。”
“他是谁？”
孔涟在黑暗中无声地眨了眨眼，“是……把我藏起来的人，我小时候……被藏在一间，黑咕隆咚的屋里，唔……和这里一样黑。”那少年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了看漆黑一片，复又低下头去，困顿地嘟囔：“我就，在那里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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