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杜宇
他的手抚过几案，如同无声地抚平自己的心绪。
内官长声唱着，言说陛下的来到。何晏及众人纷纷起身，对着北方的高位遥遥一拜，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
方落座，就闻陛下右首下做的人笑问道：“陛下缘何迟迟才来？”这人是圣眷正浓的李夫人之弟，今年殿选拔得头筹，与梁国君主说话，好似闲话家常一般，半点胆怯也无。
座上的国君朗然而笑，说道：“来时见一株荷花亭亭袅袅，开得正好，有周敦颐赋中亭亭净植，香远益清之感，故而多多逗留了一会儿。”
何晏觉着这声音好像刚刚听过，醇厚清朗揉合为一体，压成一线传入他的耳中。何晏怀揣着好奇之心，抬头看了一眼座上人，与他在迷路之时所见之人一模一样，别无解释，他就是梁国的君主。
何晏垂眸，从脸红到了耳根，兀自注视案上的食物。
一阵清风掠过满池的将败未败的荷花，何晏从过往的思绪中抽身出来，眼前的这个杨子规相貌与梁帝相差无几，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不是何晏将梁帝的身体完整地保留在鬼蜮之中，他几乎要把杨子规当作梁帝了。可他清晰地知道，拥有这相貌的人可以轻易地拨动他的心弦。
杨子规毫无知觉地和徐探清说着话，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的一颦一笑，宛如一粒粒小石子不断地在何晏的心湖里激起涟漪水波。
何晏在秋风看着杨子规，心动神摇，像是拥抱了一整个春天。
徐探清看了一下时间，说道：“要上课了。”又对何晏说：“你要找可以，可不要乱走，不要惹事。”
何晏不经心地答应说知道了。
杨子规笑着对何晏：“等我们上完课，我们带你去吃火锅，学校附近有一家火锅店特别好吃。”
何晏瞧着杨子规一翕一合的唇，不自觉地脸红了起来，如飞霞似的，木讷地点了点头。
俟徐探清和何晏去上课以后，何晏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逛了逛，被瞧见的女生拍了照片，也不在意。
他回顾前半生，被目光注视着，被人优待着，却失去了最爱的人，失去了故土，从此成了漂泊无依，攥着一小撮回忆过活，怎么样都能活下去，却怎么样都会不开心。
何晏走着走着，回到了池塘边，两岸垂柳依依，阳光透过柳梢穿到地面，落下一条条、一个个纤细的光斑，有些落在长椅上，有些落在何晏的身上。
池塘边缘的泥土肮脏，有一丝浊臭慢慢地爬上来，这也没能阻挡何晏伤春悲秋的情绪。
他抬眼看向国君的时候，国君仿佛也有所感应似的看向他，唇角挂着笑容，不带丝毫的戏谑，就好像说了一件极其有趣的小事而已。
同僚说，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见到国君的样子。殿试之上，遥遥迢迢地看一眼，但见华丽的衮服冠冕，而无法窥见所穿戴者的面容，今次，太液池生风，不温不凉，正是宜人，恰如国君的面容一般。
何晏不答话，他曾于诗会看过国君，在片刻之前看过，现在又看到了，每一次见到都是不一样的感觉。
“是什么感觉呢？”老了一千多岁的何晏自言自语似的问自己，他也说不清那种朦胧的情感。于是，在之后他把情感浇筑成为一颗忠心，国破家亡，他持着剑去守护皇室的性命，拼却一死，也想护住梁帝周全，但是天不如人愿，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再没旁人了。
忽见崔南钟身着一袭青衫，自不远处踱步而来。何晏连忙收拾脸上那些颓废不安的情绪，扬起嘴角一笑：“你也来等他们下课？”
崔南钟颔首。
何晏知道他是个闷葫芦，不喜说话，却忍不住逗弄，说道：“你是喜欢那家伙吗？”
崔南钟的目光落在池塘的水面上。
何晏以为他不想回答，孰料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轻声回了一声“嗯”。何晏自鸣得意：“我就知道，第一眼看到你俩，就觉得你们关系有点不寻常。”
崔南钟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回答何晏的话。
何晏自顾自地说道：“可看起来，他并不知道啊。”
崔南钟道：“我不想让他知道。”
“看你这样子冷淡的跟冰块似的。”何晏突兀地笑了一下子，说道：“你也等了他很多年了吧？”
崔南钟回道：“是。”
何晏不管他时而不答，时而回答很短，揣测道：“这，你应该也没跟他说。”
崔南钟眸子深深，隐着一抹幽思：“没什么好说的。”
何晏道：“不如你帮我救活我要救的人，我助你脱离苦海？”
闻言，崔南钟望向他，沉默不语，少顷，说道：“不必。”
何晏轻佻地笑着，说：“不必就不必了。”他也望着一池荷花，停顿了一会儿，说道：“他好歹还能待在你身边，跟你说话。倘若得陇望蜀，怕是得不偿失。”
在徐探清和杨子规下课到来之前，两个人再没有说过话。
杨子规站在停车站台前对何晏说：“就坐两站就到了。”何晏像是个遇到暗恋的女生的男学生似的讷讷地点头，目光却始终在杨子规身上流连。
停车站台上有几个工人在换广告幕布，因而，徐探清稍微避开一些，同崔南钟小声问道：“你跟何晏聊什么的？”
崔南钟目光转向徐探清。
徐探清道：“刚才你俩等我们的时候不是聊得热火朝天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徐探清上课期间望窗外瞧了一眼，恰巧看到崔南钟和何晏两人站在荷塘边说话。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俩个人有什么好聊的。殊不知，他说这话的时候，言语中含了嫉妒的意味，可他犹未知觉。
崔南钟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谎：“还是聊不老丹的事情，他说如果炼制不成不老丹，就去改生死簿。”
徐探清哼了一声，喟叹道：“到底是上岁数的人，说话总是不断重复在，这话都说过了还跟你再说。”说罢，他晙向年事已高的何晏。
何晏正专心专意地和杨子规，丝毫不曾察觉到徐探清锐利的目光，反倒是杨子规才欲说话，车就来了。
徐探清牵着崔南钟的胳膊，跟了上去。他数了数嘀嘀声，四声，杨子规的公交卡按了四下。
现在这时候早晚不接的，上班不是上班，下班不是下班，车上的人不多，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位乘客，其中有一个如小鸡啄米地点着头打瞌睡。
四人坐到了最后一列。杨子规又对何晏说：“几分钟就到了。”何晏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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