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易知难的住处呆得久了，外面的世界也变得远起来。
拂云如今已可以下地了，经易知难治疗的伤口也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晚饭的时候江流坐在拂云身旁，夹了些素菜放在拂云碗里。
拂云猛一抬头看向江流的方向，男人素净的脸庞在灯火里都变得暖了几分。
江流笑着拍拍拂云的肩头，“我们不是朋友吗？”
“不…不是，我伤过你…”拂云此刻的表情让看戏的易知难都觉得极有意思，谁能想到这么纯良的和尚竟然是那位故人呢？
江流五指扶着碗沿，听见拂云的话眼里闪过了然，又毫不在意地轻笑起来。
“这有什么关系吗？”
埋头吃饭的宋缜手一顿，他眉头一跳，抚了抚胸口的地方，翩长的眼睫轻闪，他明白的，自家主子比起腰间的利剑还懂得如何伤人入骨。
“我不是刺回来了吗？”江流继续笑着，又往拂云的碗里添了一筷子。
这次是红烧肉片。
如坠冰窖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拂云愣愣看着碗里热腾腾的一素一荤，他手指微动拾起木筷，易知难远远暼过来一眼，瞧着人几乎落下泪来的悲伤，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木筷伸进碗里，滑过素菜最后落在那片肉上，像死囚犯吃着最后上路的一 餐，夹起那块肉片塞进嘴里。
拂云二十多年没有想去破戒的想法，也没有对泛着油腻的任何荤食有过口欲，入口吞咽的瞬间，拂云笑得有些苍白，原来荤食…如此难以下咽啊。
江流却看得索然无味起来，他看着拂云委屈的神色，眼里的不悦都开始懒得掩饰。
“如果这是话本的话…我又会被看成欺负圣子的恶毒皇子了吧。”
伸手拨开拂云面前的饭碗，碗碟落地的声音惊得易知难都皱起眉来。“不喜欢就不要勉强的道理都不懂吗？还是你觉得这是赔罪的方式？咽下穷苦人家半年都吃不到的一块肉，对你来说是种侮辱是吗？ ”
注意到拂云更为隐忍的神情，江流的讥讽终于毫不留情全摊开。
“怪我没有注意到你出家人的身份？你自己夹的现在来委屈吗？从你的大西到我渊国来，像个寄生虫一路跟着的是你，口口声声说着度化我的人是你，我江流是求佛还是拜祖了？用得着你来可怜？”
撕掉那份虚伪面目的江流，确实是伤人伤心的利剑，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是他最擅长的。
易知难看着怔怔坐着的拂云，僧袍贴着他瘦削的身子，从易知难的方向可以明显看到拂云宽大袖口中露出的一截瘦骨手腕，掀了掀嘴唇，易知难最终没有插手这件事。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的故人即使已经修了千年万年，无论是不是本体，面对江流的伤害永远本能地选择去接受，一句辩解都不会有，明明平时那么嚣张跋扈的人，等到江流真的反击了，却恹恹地只会承受。
拂云伸手去捉江流手臂的时候被江流狠狠打落，江流偏过头看着面色惨白的人，笑得颇有些地痞气。
“我看一个人不顺眼的时候，任何事都会想去羞辱他，听懂了吗？”
江流走出去的时候，宋缜也立刻跟了上去，灯火照着静静用膳的易知难和沉默的拂云。
“我以为…至少是朋友…”
易知难抬头扫了眼魂不守舍的人，静静喝碗汤后才放下碗，丝巾擦着嘴边的油渍。
“你们是。”想了想，“但那孩子向来少了一点东西…”他比划着自己心口的位置，表情有些诡异的复杂。
“江流啊…跟别人不一样。”
夜晚的时候，宋缜在后院练剑，江流推开窗台看着月光下舞剑的人，干脆翻身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要一起吗？”
宋缜收好剑回身看人，“什么？”
扯扯自己松垮的衣领，江流上前跟宋缜勾肩搭背着。“洗澡，易知难这里有温泉。”
江流眼里都放着流光溢彩的光亮，看起来心情非常好，宋缜只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什么。
因为自己的主子刚刚恶狠狠的羞辱了讨厌的人。
对江流来说，拂云可从不是朋友，从雨中无意时的那一个抬头开始时起，就注定了拂云往后要受多大的委屈，如果拂云跟易知难一样保持中立疏离的立场，那拂云远不会被如此对待，也不会遭此委屈，可若拂云没眼力见地巴巴凑上去，江流绝对是会伸手打笑脸人的人。
“好，一起去吧。”
严格来说，这里是易知难的药泉，易知难有着某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慷慨和小气，这个男人诡异地将两者融合得一致，比如他并不会给江流大量珍稀的药材，可他会告诉江流药泉的地点。
看着眼前颜色算不上清澈的泉水，江流暗暗对比着这座药泉的价格，怕是比得上一座难书谷的药材。
宋缜褪去衣裳的时候，江流已经脱了衣服靠在石壁上，水雾里他抬头看着还在岸上的宋缜，这一眼看得宋缜狼狈地失脚跌进泉水里，身旁江流的嘲笑声大得让宋缜脸臊起来。
“掉水里还没死的都是龙。”江流想了想家里的老话，也拿出来宽慰宋缜。
宋缜站稳好身子，也扶着石壁靠在江流几步之外的地方。
江流的肤色经军中的洗练也没变得特别爷们，但他一直有着优越感的原因就是宋缜的存在。
出乎寻常堪比女人细腻白皙的肤色在有些乌黑的泉水中更为扎眼，江流暼过去一眼扫到宋缜脱在岸上的衣服迷了眼开始享受起温水的抚摸。
宋缜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衣服时才猛然惊醒。
“殿下！你带换洗衣服了吗？”
江流摇摇头，这不是他会考虑到的东西，沉入水里的时候江流突然就想到了与拂云落入海中的情景。
在他们这一群人中，拂云是最像一个凡夫俗子的正常人，他敬畏生死，也含着对同类的爱怜之心，江流比谁都清楚，拂云确确实实是他们这一行人中活的最有血有肉的人，他为枯骨落的泪，为待产的妇人逆天改命的善意，江流都清楚。
探出头的湿发黏在颊边，看着已经起身擦干水珠准备回去给江流拿干净衣服的宋缜，江流伸手拨弄岸边低矮的青草。
他只不过是不相信拂云的善意会给自己而已，拂云给别人的善意江流从没怀疑过真假，而拂云给自己的善意他不接受也不会相信。
“我江流一直是这样的人，没有付出过怎么敢轻易就相信别人的示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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